朋友們:
限於篇幅、時間和個人的精力,這些談美的信隻得暫告結束了。回顧寫過的十二封信,感到有些欠缺應向讀者道歉。
首先,有些看過信稿的朋友告訴我,“看過你在解放前寫的那部《談美》,拿這部新作和它比起來,我們感覺到你現在缺乏過去的那種親切感和深入淺出的文筆了;偶爾不免有“高頭講章”的氣味,不大好懂,有時甚至老氣橫秋,發點脾氣。”我承認確實有這些毛病,並且要向肯向我說直話的朋友們表示感激。既然在和諸位談心,我也不妨直說一下我的苦衷。舊的《談美》是在半個世紀以前我自己還是一個青年的大學生時代寫的。那時我和青年們接觸較多,是他們的知心人,我自己的思想情感也比現在活躍些,而現在我已是一個進入八十三歲的昏饋老翁了,這幾十年來一直在任教和寫“高頭講章”,腦筋慣在抽象理論上兜圈子,我對“四人幫”的迫害圓不是“心有餘悸”而是“心有餘恨”,對文風的醜惡現象經常發點脾氣,這確實是缺乏涵養。我不能以一個龍鍾老漢冒充青年人來說話,把話說得痛快淋漓,我隻好認輸,對青年人還有一大段光明前程隻有深為羨慕而已。
“高頭講章”的氣味我也不太欣賞,所以動筆行文時也力求避免寫成教科書。寫出來的也決夠不上教科書的水平。好在《美學概論》和《文學概論》之類著作現在也日漸多起來了,我何必去濫竿充數呢?我之終於答應寫《談美書簡》,一則是要報管來信來訪和來約者的盛意,二則是從解放以來我一直在抓緊時間學習馬列主義經典著作,對過去自己的言論中錯誤和不妥處也日漸有所認識,理應趁這段行將就木的餘年向讀者作個檢查或“交代”。
其次,朋友們來信經常問到學美學應該讀些什麼書。他們深以得不到想讀的書為苦,往往要求我替他們買書和供給資料。他們不知道我自己在六十年代以後也一直在閉關自守,坐井觀天,對國際學術動態完全脫節,所以對這類來信往往不敢答複。老一點的資料我在《西方美學史》下卷附錄裏已開過一個“簡要書目”,其中大多數在國內還是不易找到的。好在現在書禁已開,新出版的書刊已日漸多起來了,真正想讀書的當不再愁沒有書讀了。人愈老愈感到時間可貴,所以對問到學外語和美學的朋友們,我經常隻進這樣幾句簡短的忠告:不要再打遊擊戰,象猴子冊包穀,隨冊隨丟,要集中精力打殲滅戰,要敢於攻堅。不過殲滅戰或攻堅戰還是要一仗接著一仗打,不要回圈吞棗。學美學的人入手要做的第一件大事還是學好馬列主義。不要貪多,先把《馬克思恩格斯選集》通讀一遁,盡量把它懂透,真正懂透是終生的事,但是先要養成要求懂透的習慣。其次,如果還沒有掌掘一種外語到能自由閱讀的程度,就要抓緊補課,因為在今天學任何科學都要先掌握國際最新資料,閉關自守決沒有出路。第三,要隨時注意國內文藝動態,拿出自己的看法;如果有餘力,最好學習一門性之所近的藝術:文學、繪畫或音樂,避免將來當空頭美學家或不懂文藝的文藝理論家。
第三,我寫這十幾封信隻是以談心的方式來談常盤踞在我心裏的一些問題,不是寫美學課本,所以一般美學課本裏必談的還有很多問題我都沒有詳談,例如內容和形式,創作、欣賞與批評,批判和繼承,民族性和人民性,藝術家的修養之類問題。對這類問題我沒有什麼值得說的新見解,我就不必說了。不過我心裏也還有幾個大家不常說或則認為不必說而我卻認為還值得說的問題,因為還沒有考慮成熟,也不能在此多談。
一個問題是我在《西方美學史》上卷“序論”所提的意識形態屬於上層建築而不等於上層建築的問題。我認為上層建築中主要因素是政權機構,其次才是意識形態。這兩項不能等同起來,因為政權機構是社會存在,而意識形態隻是反映社會存在的社會意識。二者之間不能劃等號,有馬克思主義創始人的許多話可以為證。我當時提出這個問題,還有一個要把政治和學術區別開來的動機。我把這個動機點明,大家就會認識到這個問題的重要性。這是值得進一步討論的,而且不是某個人或某部分人所能解決的,還須根據雙百方針以民主主試進行深入討論才行。現在這項討論已開始展開了。我現在還須傾聽較多的意見,到適當的時候再作一次總的答複,並參照提出的意見,進行一次自我檢查。如果發現自己錯了,我就堅決地改正,如果沒有被說服,我就仍然堅持下去,不過這是後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