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原以為再見到劉峰會認不出他來。二十歲他就那樣,跟你多熟你扭頭就想不起他長什麼樣。倒不如醜陋,醜陋可以是Logo,醜到一定程度,還驚世駭俗。而他不醜,假如由醜至美分為十個刻度,他的相貌該是五度。穿軍裝戴軍帽的他,可以往美再移一度。尤其穿我們演出的軍裝,剪裁考究,麵料也好,那種羊毛化纖混紡,特挺括。他的相貌沒有問題,問題就在於沒有問題。因此不管我們曾經如何在一個隊列裏出操,在一個練功房裏踢腿下腰,在同一個飯堂裏吃“菜腦殼炒肉片”,在同一幢紅樓裏學文件、搬是非,總之,不管我們曾經怎樣緊密相處,在一起糟蹋青春(八年青春!),都休想記住他長什麼樣。可是在王府井大街上,臉龐的海裏,我的視線瞬刻就把他釣出水麵。而且還是側麵的他。我想叫他,又想,還是等等。他叫劉峰,三十多年前我們叫他:雷又鋒。意譯是又一個雷鋒,音譯呢,假如你把漢語拚音的元音放慢:L—i—u—Liu,從L出發,中轉站lei,十分之一秒的停留,最終到達Liu,劉峰跟雷鋒兩個名字的拚音隻是一個字母的差別。所以我們諢叫他雷又鋒。不挖苦的,我們女兵那時正經崇拜渾身美德的人,隻是帶點善意打趣,而已。假如把對劉峰形象的描寫做一個填空表格,其實也辦得到——臉型:圓臉;眉眼:濃眉,單眼皮;鼻子:圓鼻頭,鼻梁端正;膚色:細膩白淨。你試著形容一下雷鋒的長相,就發現能照搬過來形容劉峰,當然劉峰比雷鋒個頭高十厘米,一米六九。我們都是從五湖四海給挑來上舞台的,真是雷鋒,那是挑不上的,舞蹈隊形不能排到他那兒就斷崖。三十多年前,從我們那座紅樓裏出來的,都是軍版才子佳人,找不出一張麵孔一副身材讓你不忍目睹。

曾經作為我們營房的紅樓,上世紀末被夷平了,讓一條寬大的馬路碾到了地下。紅樓那四十八個大小房間裏,劉峰留下的痕跡也都被碾為塵土:他補過的牆壁或天花板,他堵過的耗子洞,他釘過的門鼻兒,他拆換過的被白蟻蛀爛的地板條……三十多年前的紅樓已是高壽,年近古稀,該算危樓,隻是它那極為慢性的頹塌過程被劉峰推遲;劉峰的瓦匠木匠手藝把一座三層的危樓當成個巨大的裂縫雞蛋一樣小心捧著,讓我們在釘子戶概念誕生之前無意間做了釘子戶。我們無憂無慮地住在危樓裏,一住十多年,隻是在紅樓的腐朽加劇、頹塌提速時異口同聲呼喊:“誰去找劉峰?”那種頹塌的突然提速往往表現為某一麵牆一夜間龜裂,或芭蕉扇大小的石灰沒來由地從天花板脫落,碰到這種時候,我們就這一個好法子:“找劉峰!”

我來王府井是買書的。王府井商場門口,一群殘障少年在唱歌,場地中央放了個捐款箱。演員們個個賣力,但進進出出的觀眾流動得很快,偶然從人群裏走出個捐款者,都帶幾分忸怩,捐了款逃得飛快。這年頭,大庭廣眾下做好事,人們反而羞答答的。我有點看不下去,掉開視線,而就在此刻,我看見劉峰也站在人群裏。這個流動觀眾席裏,他比較穩定,似乎已經站了一會兒了。從側麵看,他平淡的五官反倒被年歲剝蝕得深邃了。

我從劉峰的側麵迂回到他正麵。這類平淡臉往往不易老,也不易變,跟同齡人比,他的臉至少年輕七八歲。他是因為“觸摸”事件被處理下連隊的,下連第二年,中越開仗了。

一個旅行團的大汽車在長安街一頭的路口停下,下來五六十個西方觀光客。人群亂了一刹那,等我再次找到好位置站穩,劉峰卻不在那兒了。我走出人群,往王府井大街兩頭尋覓。他不可能消失得那麼快,除非他存心躲我。我往大街的南頭走了一截,又轉回來往北走,滿街陌生人。此刻劉峰一定想讓我把他也當個陌生人。

那是三十多年前了。我們的老紅樓還是有夢的,多數的夢都美,也都大膽。

紅樓的二層三層帶長廊,長廊上麵張著長長的廊簷。假如你傍晚在三樓走廊上吹黑管或拉提琴練習曲,目光漫遊,越過樓下也帶廊簷的回廊,再越過回廊盡頭的小排練室,繞過小排練室右側的冬青小道,往往會看到一個挑著倆大水桶的人,此人便是劉峰。水桶是為隔壁巷子裏一個男孩擔的,男孩十七歲,沒有父母,巷子裏的孩子們叫他“括弧”,因為他那雙腿站成立正就是一對完好的括弧。孩子們說,要是玩球,可以把括弧的兩條腿當球門,球踢過去都不會擦著“門框”。括弧走路靠一個高板凳,先把板凳往前搬一步,自己再扶著板凳跟一步,他自己兩條腿,板凳四條腿,二百米的路程六條腿要走一刻鍾。每天傍晚,巷口的自來水龍頭開鎖售水,全巷子居民都到巷口排隊買水。一旦括弧買了水回家,六條腿更忙得不亦樂乎,挪了水桶又挪板凳,最後還要挪自己那雙括弧腿,一個鐵皮桶水裝半滿,回到家隻剩個底。括弧不打水不行,家裏燒一口老灶,做的是賣開水生意。劉峰每天從我們院子裏挑兩擔水贈送給括弧,領導問起來,劉峰說咱軍隊的自來水反正免費嘛。領導想想,覺得沒錯,子弟兵從吃的到穿的都是老百姓白給的,子弟兵請客送老百姓兩桶水還請不起?漫說括弧這樣孤苦殘疾的老百姓。一個暮夏的傍晚,大家在露天走廊上消食發呆,劉峰就在人們無聊的視野裏走過來走過去,兩個大水桶水裝到要滿出來,可擔水人有能耐讓它滴水不漏。吃撐了的長號手高強吹出一聲飽嗝似的低沉綿長的號音,呆呆看著冬青小道上輕盈遠去的矮子歎道:“哎,怎麼就累不死他?他叫什麼名字?”旁邊的貝斯手曾大勝說:“劉——峰。”長號手高強像剛才的號音那樣拉長聲調:“Li—u—Feng——我×,整個一雷又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