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僅僅過了兩天之後,崔英傑開始重操舊業了,因為他給老家打電話的時候告訴父親,自己在幹保安之餘還支了一個烤腸攤,收入很不錯。不久之後,父親從老家打電話來說,他要來北京看看兒子的生意。崔英傑隻好再次找同事們借了1000塊錢,花500多塊錢買了車,又買了爐子和香腸,準備迎接父親的到來。2006年8月10日下午,父親從河北阜平老家來到北京,看望在北京又當保安又做生意的兒子。聽說兒子在北京做買賣,父親甚至還帶來一個親戚家的女孩來找崔英傑,讓他幫著找個工作。
為了讓父親高興,崔英傑把自己在北京遇到的委屈統統掩飾起來,快快樂樂地當起了他的烤腸攤攤主。安頓好父親之後的第二天,也就是2006年8月11日下午4點多,崔英傑帶著第一天來找工的小女孩來到中關村科貿大廈樓前,準時出攤了。正是這重打鑼鼓另開張的日子,崔英傑遇到了李誌強,他們兩人的人生也由此發生了大逆轉。
接下來我將講述城管副隊長李誌強的故事。
李誌強的年齡在2006年8月11日被永遠定格在36歲。李誌強母親說起兒子的童年時說,李誌強是個寬容、隨和的人,性格內向,小時候屬於文靜可愛的孩子,他很少吵架,讀書的時候不吵,執法的時候也沒有吵過。李誌強剛剛當城管的時候,連鄰居們都不理解這麼文靜的人怎麼能去當城管。不少鄰居問李誌強的父親說,你兒子是幹什麼啊?又不是警察,怎麼整天站在街上。父親將問題轉給兒子時,李誌強笑了笑,回答說,自己是為老百姓維護環境。
李誌強整天露天執法讓父親心疼,特別是下大雨的時候,回家累得精疲力竭。父親曾經動過給兒子調動工作的念頭,但是李誌強說既然幹了城管,就要幹好,不準備再換工作。
李誌強的父親有到公園鍛練的習慣,一天早上回家時,老人家發現玉淵潭附近橋下有一名男子帶著一個小姑娘,當時天有些涼,但兩人衣著卻很單薄。回到家,父親提起了這個事情,李誌強就問女兒說:“人家很冷,你看應該怎麼辦?”女兒想了一想,就走回自己的屋子,拿出一些衣服抱給爺爺。當晚,李誌強的父親將衣服給了橋下那個小女孩。回到家,孫女還不停追問衣服人家收了沒有,穿上是不是合身。李誌強還曾向全家人提議,捐助了4名貧困學生。
回憶起丈夫,李誌強的妻子使用了寬容這個詞。妻子的年紀比李誌強小,在妻子發火的時候,李誌強從來都是哄勸,從不生氣。一天晚上,妻子看到屋子有些髒,讓李誌強拖一下地,但李誌強工作很累就沒有動。妻子發火了,李誌強便不聲不響地起來,拿起拖把開始拖地。妻子回憶起這件事時抽泣起來:我應該讓他多休息一下啊!
李誌強還是個孝順的孩子,李誌強的嶽父曾經在香山被馬蜂叮了,臉腫得很厲害,嶽母打電話過來說晚上不方便,讓李誌強夫妻第二天再過去,但李誌強堅持連夜過去,陪著嶽父輸液。李誌強的母親很清楚地記得,幾年前她生病住院,李誌強在城管分隊裏盡管很忙,但是每天中午都準時將盒飯送到病床前,還不停問她輸液的情況。醫院的護士們都說,李誌強這兒子像姑娘一樣細心。
2006年8月6日,李誌強的父母到北戴河,當天他們在北京見了兒子最後一麵。8月10日父母回京時,李誌強連打了4個電話準備去接站,但父親都沒讓接,因為他不想讓兒子知道自己回京的具體時間,不想耽誤兒子的工作。但不想就此生死永別,白發人送黑發人。提起兒子的殉職,李誌強的父親忍不住痛哭,因為李誌強去世的那個時間本來是到車站接父母的。
那個時間是2006年8月11日16時50分。
2006年8月11日16時50分,這是城管副隊長李誌強和小販崔英傑相遇的時間。這個時候,36歲的北京城管海澱分隊副隊長李誌強參加城管組織的聯合整治行動,城管車隊從海龍大廈前兜了一個圈,來到科貿大廈西北側。這是北京城管組織的聯合整治行動的第三天,距離這次行動結束時間18時隻剩下1小時10分鍾。
此時,23歲的崔英傑剛剛出攤,正在科貿大廈門前賣烤腸,城管的出現讓他措手不及。3個月前剛剛調任海澱分隊擔任副隊長的李誌強和他的同事們封堵了崔英傑的去路。但是,崔英傑並不甘心自己新買的三輪車和爐子被沒收,他苦苦哀求著,手裏拿著用來切烤腸的小刀。
十幾名城管人員圍繞在崔英傑周圍,崔英傑手裏緊握小刀舞動著,他雙手緊緊拽住三輪車,哀求的口氣很軟弱:“把車給我留下吧,其他你們什麼東西都可以拿走,這是我剛剛借錢買的啊。”但是,這種司空見慣的哀求沒有打動城管人員,他們提醒崔英傑說:“你把刀放下,把刀放下。”但是,崔英傑並沒有放下右手中的刀,而是緊緊拽住三輪車哀求著:“什麼東西都可以拿走,請把我的三輪車留下吧!”最終,崔英傑的哀求沒有起到任何作用,城管收繳成功開始回撤。之後,崔英傑放棄了努力,退回到巷子中。
當城管隊員協助李誌強把三輪車抬到城管的卡車那一刻,崔英傑心痛了,那是他剛剛花500塊錢買來的新車。眼看著裝載著三輪車的城管車隊馬上就要準備離開,這時,崔英傑從人群中再次衝了出來,反手握著那把切烤腸的刀走向李誌強。崔英傑曾經親眼看到過新疆賣哈密瓜的商販經過苦苦哀求要回了自己的三輪車,他非常心痛自己的新車,他想最後試一試,抱著這個想法,崔英傑就又衝了上去。
就在崔英傑和李誌強擦肩而過時,李誌強的手和和崔英傑的手碰了一下,崔英傑以為李誌強要抓他,接受過良好軍事格鬥的崔英傑揮動著自己手中的尖刀,本能地隨手朝李誌強揮去。
對於曾為軍人的崔英傑的這一致命動作,李誌強還沒來得及表現出應有的恐懼和反抗,崔英傑就已經把刀子紮在他的鎖骨與咽喉之間,血柱立刻從咽喉處噴出了一尺多高。此時,崔英傑的手中隻剩下了一把紅色的刀柄,10.5厘米長的刀片深深地嵌入了李誌強的身體裏。李誌強本能地用手按住傷口,但是噴湧而出的血在指縫間汩汩湧出。
城管隊員迅速將李誌強送往海澱醫院,但是,尖刀深深嵌在李誌強的脖子裏,這把刀直接刺在了頸部主動脈,刀口斷在了李誌強身體裏麵。刀長10.5厘米,寬2.3厘米,李誌強的氣管、頸動脈被割斷,體內大量淤血,傷勢十分嚴重,雖然醫院全力施救,仍未挽回李誌強的生命。最終,李誌強因急性失血性休克死亡。
李誌強將尖刀插入李誌強的脖頸之後,他當然知道自己闖禍了,他扔下手中的刀柄,迅速向小巷跑去。因為城管隊員當時都著急送李誌強去醫院,雖然派人圍堵崔英傑,但還是讓崔英傑跑了。
崔英傑逃離現場後,因為手上沒錢,他很快找到自己的朋友借錢,並在朋友的安排下逃到了天津。到達天津之後,崔英傑曾經發短信給朋友詢問李誌強的傷勢狀況,但他並沒得到確切的消息。8月12日早上5點30分,在逃亡了11個小時之後,崔英傑在天津塘沽區被警方抓獲。
被抓獲之後,李誌強對自己揮刀紮傷李誌強的行為供認不諱。但此時,他並不知道李誌強已經去世。
“小販殺城管”案經過媒體的報道,立即引起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據媒體報道,城管們習慣把每年的8月叫做“黑八月”。因為這個時間天氣悶熱,人情緒容易激動,據估算,與城管發生的暴力衝突75%發生在8月。
也有與城管周旋多年的商販談起自己的經驗時說“要是崔英傑再在這行幹上半年,這種事情就不會發生了。”因為這些經驗豐富的商販們認為幹這行要用舊車子,收了就收了,損失不會太大。崔英傑剛來不懂,一輛新車值四五百元,他舍不得才殺人。
崔英傑殺死李誌強,這本來是一起簡單的刑事案件,由於雙方當事人的身份,卻成為社會弱勢群體生存權與城管執法合法性、合理性之間博弈的具有標本意義的事件。此案引起了眾多媒體和網絡輿論的廣泛關注。在網絡各大論壇上,網民紛紛對崔英傑灑以同情之淚,眾多學者發出了“慎用死刑、槍下留人”的呼籲。
李誌強殉職後,為表彰李誌強嚴格執法、不畏凶險、英勇獻身的精神,北京市政府第127次市長辦公會議決定:批準李誌強同誌為革命烈士。李誌強因此成為北京市城管執法機構成立8年來首位因公殉職的執法人員。而在北京市城管係統內,也發起向李誌強同誌學習的決定,並為李誌強建了一個網上紀念館。有一位李誌強的同行留言:得知殺害您的凶手已經接受審判了,作為一個同行,感到很欣慰!期盼審判結果早日到來!
李誌強殉職後,他的家人謝絕采訪。經過半年多漫長而痛苦的煎熬,作為烈士家屬,李誌強的家人在聽說崔英傑的家庭狀況後,在崔英傑殺人案開庭前,主動放棄了民事索賠。
無論如何,崔英傑都要麵對法律的審判。而在此案發生之後,法庭之外關於崔英傑案的爭論和關注,從案發起就開始沸沸揚揚地展開了。從陣容強大的法律學者的研討到鋪天蓋地的網民帖子,從痛失同行的城管群體到東躲西藏的小攤販們,從旁聽席上哭倒在親人懷中的李誌強之妻到眼中含著混濁淚水的崔英傑的父親,無數人都在即將到來的判決中注視著崔英傑的生死。
崔英傑在北京殺死城管的消息很快傳到了崔英傑的家鄉,他的親人得知崔英傑闖下大禍後像無頭蒼蠅無所適從,他的父親一次次來到北京,他覺得應該做些什麼卻又不知如何做才能保住兒子的命。經過媒體報道後,崔英傑的家裏收到來自各地陌生人的彙款,附言裏是些安慰的話。老家村民、小學中學、服役部隊、保安同事紛紛寫來求情信向法院證明崔英傑是個好人。
在法院判決之前,對於崔英傑殺人一案大致有兩種聲音:一是崔英傑該殺,二是崔英傑不該殺。而崔英傑在法庭上供述時說:“我根本不想殺他,造成傷害我懺悔,我願意承擔責任。”法庭上說這些話時崔英傑硬朗的臉上流著眼淚。
而自崔英傑得知自己揮刀奪去城管副隊長李誌強的生命起,他一直在看守所等待可能隨時而至的死刑判決。
2006年12月12日,“小販殺城管”案在北京第一中級人民法院一審開庭。與崔英傑同時站在法庭上的,是以窩藏罪被起訴、在他逃亡中提供幫助的4位朋友。
檢方以故意殺人罪向法院提起公訴。檢方指控崔英傑是以暴力手段妨害城管執法人員執行公務,並持刀行凶致人死亡,情節惡劣,後果特別嚴重,社會危害性極大,應當以故意殺人罪追究其刑事責任。
但辯方反對這一指控,為崔英傑提供法律援助的兩位律師認為,崔英傑的行為僅屬故意傷害致人死亡。粗通法律的人都知道,故意傷害還是故意殺人,對崔英傑而言,兩者最直接的區別就是生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