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盡頭是一塊翠綠色的草坪,。和陰暗的走廊比起來,那鮮綠的顏色看起來勃勃生機。長庚快步踏進那片清新濕潤的空氣中,深深吸了一口氣。然而,下一瞬間,他的好心情忽然消散了——綠色的草坪上,布滿了一塊塊白色的墓碑,就仿佛一朵朵巨大的蘑菇,昭示著某種腐爛陰暗的氣息。雖然沒有仔細看,長庚的潛意識中卻知道這些都是自己的墓碑,每一天的墓碑。每一天都有一個舊的長庚死去並被埋葬,而每一天都有一個新的長庚重生並走出墳墓——不,不是這樣,其中一塊墓碑上鐫刻的銘文突兀地闖入眼簾,讓他禁不住微微打了個寒戰:“死去的人名叫長庚,活著的人名叫加百列。”——原來,長庚注定要被埋葬,自己隻有作為加百列,才能活在這個世上。
可是這個規則,又是誰製定的?長庚俯下身,凝視著自己前方的一塊墓碑,看見上麵寫著:“不能讓他驚擾我的生活。長庚,生於2012年11月23日—卒於2012年11月24日。”
2012年11月24日,不就是昨天嗎?可這個“他”又是誰,冥冥中對自己說話的那個男人嗎?
長庚猛地回過頭,仿佛覺得那個男人就站在自己身後,他甚至可以聞見對方身上傳來的味道。然而,背後一個人也沒有,有的隻是一座嶄新的墓碑。
今天的墓碑。最後的墓碑。上麵鐫刻的銘文隻有四個字:“不要掘墓!”
不要掘墓!這句話無頭無尾,長庚卻能想象出養父安赫爾決然的語氣和表情。於是他習慣性地縮回手,朝著墓地外後退了兩步。
“拜托,難道你一點也不好奇的嗎?”錢寧慧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帶著疑惑,也帶著些恨鐵不成鋼一般的惋惜。
長庚愣住了。錢寧慧的話語就仿佛一個錘子,一下一下地敲在他的心上,也一下一下地敲在冥冥中緊閉的大門上。但守在大門前阻擋他前往的,正是養父安赫爾。長庚隻能站在原地,無所適從,進退兩難。
“挖吧,是時候了。”那個陌生而熟悉的男人聲音又響了起來,仿佛還有一隻手從後麵推了他一把,讓長庚踉蹌幾步,跪倒在墓碑組成的叢林中。
鬼使神差地,長庚伸出雙手,十指如鐵鍁般挖掘起離自己最近的一塊墓碑下的泥土。有種感覺告訴他,時間距離現在越近的墓碑下屍體埋藏得越淺,果然,沒挖多久,他看見泥土中出現了一具青年的屍體。那個青年皮膚蒼白,頭發漆黑,就是他自己在鏡中的模樣。
屍體上的浮土除淨,長庚一用力,將屍體從墳坑中扶坐了起來。就在這一瞬間,屍體緊閉的雙眼霍然睜開,口中吐出了一句話:“她就是鑰匙。”
長庚手一抖,屍體又立刻跌回墳坑中,閉上眼睛再無聲息。然而,那個屍體畢竟就是他自己,說出的話雖然無頭無尾,長庚卻驀地明白了意思:“她”就是錢寧慧,“她”就是開啟他記憶大門的鑰匙。可他們剛認識不久,她和他幼年被遺忘的記憶怎麼可能扯上關係?
他站起身往前走了幾步,來到另外一塊墓碑前。這塊墓碑上鐫刻的內容是:“懷疑即犯罪。長庚,生於2009年4月8日—卒於2009年4月9日。”於是長庚蹲下身,又開始挖掘起來。
這次的坑比先前那個要深,長庚還是很快將墳墓中的屍體挖了出來。躺在裏麵的青年依然麵色蒼白,頭發漆黑,神氣比現在稍顯陰鬱,這正是他三年前的模樣。長庚將屍體從墳坑中扶坐起來,屍體睜開眼睛,開口說道:“不可懷疑父親。他就像上帝一樣給了加百列的一切,沒有上帝就沒有掌控人類精神的大天使。大天使應該永遠飛翔在上帝周圍,懷疑上帝的指令就是十惡不赦的罪過,應該永遠被埋在泥土之下。”說完,屍體自動躺回坑中,就像他從未醒來過一樣。
長庚想起來,三年前,父親安赫爾卷入了與蒙泰喬集團的交易,自己對他的做法產生了一些疑慮,卻未敢向他提出來。他將這份疑慮深深隱藏在腦海中,強迫自己忘記了它,依然按照多年的習慣對父親的安排言聽計從。那麼這具屍體,就是那個時候埋下的記憶吧?
心裏恍惚明白了什麼,長庚扶著墓碑站起身,不再繼續挖掘墳地,反倒認真查看起一個個墓碑來。2007年……2004年……2000年……越往草坪遠處走,墓碑上的生卒日期就越遙遠,終於,當來到草坪盡頭時,在一堵圍牆下的幾塊殘破石片裏,長庚找到了最早的一塊墓碑。
“忘記一切,直到鑰匙開啟大門。…長庚,生於1985年7月15日—卒於1992年6月17日。”殘缺不全的碑麵上刻著這樣的話。
果然是它!長庚伸手摩挲著石碑,力圖從模糊的刻字上找出缺省的關鍵信息——他的中國姓氏究竟是什麼,他的親生父親究竟是誰?可無論他怎樣睜大雙眼,用力觸摸,都無法找出他想要的答案。
唯一能夠肯定的是,這裏埋葬的,是七歲時候的自己。跪在地上,長庚再次在泥土上挖掘起來,比前兩次更加用力。一種迫在眉睫的焦慮如同鞭子一樣抽打著他,他甚至可以感覺到汗水從額頭上沁出,沿著鬢角不斷滾落,一滴滴地打在身下的泥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