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武歎了口氣,道,據說秦王已答應了,條件是——
太子丹問,是什麼?
鞠武說,秦王的條件是要太子的頭作交換,這樣可保燕王一族的血食。
太子丹悲憤搖首,說,父王糊塗,不是太子丹畏死,父王要孩兒死,孩兒不得不死。隻是孩兒這顆頭真能換得父王苟安嗎?
鞠武說,燕王已下了對太子的密殺令。人可能在路上,也可能就在我們身邊。太子丹神經質地躥起來,疑慮重重地看看左右的人,仿佛要從身邊人的臉上找出那個要對他下手的人。他首先對鞠武說,是你嗎?鞠武白胡子顫著,說,老夫把一生都獻給了太子。太子丹深信不疑地點頭,他問夏扶,會是你嗎?夏扶挺直身板說,在下誓死保衛太子。太子丹拍拍他的胸,轉而問宋意,那麼是你了?宋意說,我願意為太子死一百次。太子丹笑,發出幹枯的聲音,說,人的命隻能死一次,死一次就夠了,我知道你們二人是燕國勇士,願意為我而死,所以我一直帶著你們,你們是好樣兒的!太子丹說著麵對夏櫻,要殺我的人不會是你吧?夏櫻笑道,我忠於燕國首先是從忠於太子開始的,太傅是我的義父,你相信太傅就可以相信我,況且我兄是太子忠心不二的門客,我又怎會與太子不一條心呢?
太子撫掌笑道,說得好。我深信你們對我的忠誠。他緩慢地踱著步子,既若有所思,又好似在做疑難的決定,嘴裏說,我絕不是個願意苟活的人……苟延殘喘地活著,像行屍走肉,還有什麼意義?我想,也許是到了該了結的時候。如果我這顆頭對父王還有點用處,也算盡了最後一點孝心。他停住腳步,對夏扶、宋意說,我死後請把我的頭取下來,盛入匣內,煩勞你們二人直接送至父王手上。太子丹的話說得很艱難,也說得很沉重。夏扶、宋意雙雙跪下,懇求道,太子萬萬不可這麼做!萬萬不可!
太子丹頭仰天,頸拉得很長,好像等人下手。鞠武勸道,事情還沒有到最後,太子又怎能舍我們而去呢?縱使到了該一了百了的時候,我們誰又會偷生苟活於世!
太子丹聽了鞠武的話,低下頭來,眼裏閃著淚光,太傅,你說我該怎麼辦才好?鞠武語重心長又萬般痛惜地說,太子首先要振作。太子丹說,振作?那又能怎麼樣?鞠武回答,據說秦王這次巡遊原是要徑直去東海的,中途卻改變了主意,繞道朝帽州來了,也可能這是我們最後一次機會。
太子丹苦笑,你看看我們,到哪裏再找得到可以去行刺秦王的人呢!
夏扶毫不猶豫地說,還有我啊太子。宋意也說道,還有我們啊!太子嘿嘿笑著用手指頭點著二人說,夏扶,血勇之人,怒而麵赤。宋意,脈勇之人,怒而麵青。這不是我說的,是早就有人看出你們無法暗中殺人,隻能明著跟人戰鬥。我派你們去行刺秦王無異於送肉上砧。
夏扶問,那怎麼辦?
太子丹臉上堆積著暗影和沮喪,嘴裏發出冒著冷氣般噝噝的聲音。他說,我看秦王如日中天,我們倒是氣數要盡了。鞠武說,太子不可太悲觀。夏櫻說,太子在帽州盡可寬心避一避,養好身體,這裏還是很安全的。
太子丹返回榻上,萬分疲倦地坐下來,對大家說,天很晚了!他不無關切地看看年邁的鞠武,小聲說,太傅,你們都趕緊休息吧。鞠武似不放心,說,讓我陪著太子吧!太子丹過意不去,我沒事,讓我一個人好好想想。他的聲音很輕,輕到似乎聽不見。
左靖萬萬沒有料到,自己從早到晚就想把一個秘密告訴別人,誰知又窺破了別人一個新的秘密,這使他有些糊塗起來,他過去一向以自己知道很多秘密自豪,但他從不炫耀,這回他無意間竟偵破了兩個秘密,他覺得一個人不該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知道兩個秘密,這令他高興不起來,令他沉重,他受不了。左靖回到屋頂,已心灰意冷,他聽到夏櫻返回房裏的動靜,盡管很細微,但他以行盜者的敏銳,完全能知道夏櫻回房的一舉一動。他沒有作貓叫,而是獨自坐在屋頂上,孤零零讓夜風吹,坐了很久,直到一隻貓躡手躡腳過來,臥到他腿邊。他撫了撫貓的腦袋,很聽話,像老相識。左靖將貓抱起來,放到懷裏,彼此感覺到溫熱。他對貓咪咪咪叫了三聲,左靖是無意的,夏櫻卻開了半扇窗,作貓語應了三聲。左靖放下手中的貓,貓一落瓦就悄無聲息地走了,左靖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貓身上了屋頂。
零 肆
沒有人說得清刮風街像個破燈籠似的,一年四季都冒著嗖嗖的風是怎麼回事,即便豔陽高照的天氣,人走著安逸閑適,忽然一道風,像無形而蠻橫的手將人的衣衫兜頭掀起,仿佛強匪搜身。夏櫻一身紅色地走在街上,沒料到一陣風居然將夏櫻披著的紅綢硬是扯下來,吹到空中,如同一隻紅色的大鳥飛過灰黑的瓦屋,越飛越高,越飛越遠。風把行人吹得歪歪斜斜、影影綽綽。一個貌似斯文的佩劍公子,一個身材矮得像一截苦瓜的錦衣胖子,一個麵色鐵青的黑袍客,兩個長相極為相像的年輕人,他們仄著身子走在刮風街上,像些單薄的紙人,唯恐被風吹飛了。整條街仿佛讓風刮得破破爛爛,發出尖厲哨聲。夏櫻步子走得快,像是踩在風上,輕飄飄的,一下就飄過了五個影子般的路人。夏櫻回頭瞄了一眼佩劍公子,發現那是個蠻英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