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蟬聲
用一般常用的族群標示法來說,她是在台灣出生的外省第二代。任中學教職的母親因癌變在她考完大學聯考那個悶熱的夏天進了加護病房,考完後估算成績,她在母親耳邊說:“媽,我有把握上第一誌願。”一顆淚珠自母親枯槁的臉上滑落,第二天撒手而去。
我們觸及傷心事,就是從這裏開始的。有一次沿著東區楓樹林蔭紅磚道散步,我聽到轟轟然的蟬聲,問她會不會唱《秋蟬》,這是我們這一代經過校園民歌洗禮的大學女生的“青春之歌”,接著自顧自唱起:“聽我把春水叫寒,看我把綠葉催黃,誰道秋下一心愁,煙波林野亦幽幽。”
她沒反應,才說起喪母往事。她怕聽蟬聲,母親離去那天,哭到耳鳴,醫院窗外樹上,瘋叫的蟬聲像鞭子般抽她的耳朵。
父母都是單獨從大陸來台的南方人,沒有親戚隻有同鄉。有個大她幾歲的姐姐,個性與她不同,加上長年在外地求學,後來移居國外,少有機會相處。她說她家像一杯溫開水,玻璃杯裝的,放在桌上冷得很快,可是從杯口的一圈細水珠又知道曾是溫熱的。但涼了,握著、喝著,都是涼的。
父親是公家單位高階主管,母親死時他還不到五十歲,正是風華壯盛的年紀。
“然後呢?”我問。
她露出一個又調皮又苦笑的聳肩表情,沒往下講。
我也不追探,但已攤開的話題需要一個收尾,否則擱在那裏好像忘了關的爐火讓人緊張,我問:“後來,你家戶口簿是越來越少還是越來越多人?”
她哈哈大笑:“哪有人這樣問話?後來,我又多了兩個弟弟。”
“明白!”我說。
我也覺得這樣套人家話太“小人”了,遂中止話題,繼續唱我們都喜歡的金韻獎時期名曲《再別康橋》,“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雲彩。”永遠的徐誌摩陪著我們把一條紅磚道唱得像在康河泛舟。但我心底暗暗推算,依經驗,戶口簿內越擠的,人越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