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1章 跋—— 桃花,青團(2 / 2)

南方的夏天,有充沛的雨水,每年如期而至的汛期。很小的時候,是很喜歡漲水的,覺得滿大街汪汪混濁的水,每個人都濕漉漉地在水裏奔來跑去,景象可愛而新奇。自己可以堂而皇之坐著木盆,在自家的廳堂院子裏劃船,玩得不亦樂乎,大人也顧不上管。

退了水以後,他帶我到河邊去,玩沙子、淘各色漂亮石頭、捉癩蛤蟆煮湯。夕陽把河水浣成一道金色的紗,華麗奪目。他站在河邊看著我,對我微笑。

我騎的那輛小車,那些畫本詩集,一首一首的唐詩宋詞——“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他說家鄉的黃梅小調悠美婉轉,是我們特有的靈韻,我就學,是七歲。我聽見自己唱的“郎對花,妹對花,一對對到田埂下”。他於是欣慰滿足到不可言喻。

那樣晦澀暗淡的童年,因為他,我從沒有覺得寂寞。在那條小路,他牽我的手,帶我回家。

他在年老的時候,聽力衰退得厲害。剛開始會偶爾聽不見身邊略小的聲音,而後越來越嚴重,最終近乎失聰。因他是不可以帶助聽器的,隻能一個人留在那片深海裏。

我不知道他如何麵對如此巨大的寂靜,會如何地恐懼。

他是寂寞的,卻依舊寬和,對任何人都是如此。我不知道他的愛,為何會如此綿長,不計代價,惠澤到身邊的人。他死時,有法師從九華山下來,為他超度,覆上陀羅尼被。法師說他前生是佛門中人,能受此功德。我是相信的。輪回或許虛無,他的愛和恩慈,卻是真切的事實。

他漸漸地走了,留我一人獨自與虛無記憶對抗。空間時間的錯位,太強烈的疏離感,我感到深不可測的倦怠。後來我自己讀佛經,知道一些善良的人,生前經受病痛折磨,是猶如涅般地重生,償清了最後一點未知罪孽,帶著清靜的靈魂飛升。如是才釋然許多。

他躺在陽台的藤椅上,看著書。我坐在他身邊,幫他捶腿,有時握著他的手。我在他臉上依稀可以搜尋到清晰的線條,確定他年輕時必是一個英俊的男人,到老依然很有魅力。

他坐在我旁邊,翻著一本《金剛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霧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心似被輕敲,我閉上眼,記下這首偈子。

黃昏時起風了,我說回房吧,他笑著答應。我拿走他的佛經,不讓他過於沉迷。等他躺下,我為他掖好被角,在床邊待他安睡。在黑暗中觸到他的手,寬大粗糙,厚重的暖意。別過臉去,臉龐濕潤。

我知這世上諸法無常,靈魂寄居於易朽皮囊。若有一日,連他也如夢幻泡影,我還有什麼割舍不下?明知他一天一天離我遠去,我就是心戀塵緣,不甘放下。於我而言,不管他逝去的過程多緩慢,對我都是遽然的事。

外公死後,眼淚變得稀少。想流的時候,一滴也無,卻總在不經意時有流淚的衝動——它似已漸漸脫離我的掌控,有自主的意味。

我看見許多和他相似的老人,隻要神情氣質有一絲相似,我就戀戀不舍。我在那些人的身上找尋他的氣息,卻愈發確定他不會再回來。

我發覺我在做很絕望的事情。對他的記憶潮水一般湧來,我隻能後退。於是,在初春的清晨,在微醺的陽光下,我對著瀲灩的河水,淚流滿麵。

許多人問我,你自覺是個幸運的人嗎?我說是。他們問我,那你有什麼遺憾嗎?我想了想,是沒有讓外公放心,至他辭世之前我都未能自立。他為我將來擔憂,我知道。

我仍是在想,我還沒來得及給他做過一餐飯。他總以為我是需要人照顧、長不大的孩子。他不知我能做溫軟的米飯,香甜的點心,我可以將他照顧得周全。

生活慢下來,時間的流動幾乎不存在。一起坐在院子裏,用春水煎茶、鬆花釀酒,一起留心觀照四季,看桃花初夭、夏荷沐雨、桂子飄香。隻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來。

我最想要的,不過是守著他,讓他在我身邊老去。隻是,他離去的時候,我還來不及長成。

暗中的我,避世之心越來越強烈。我深知根源在他。他讓我了解到人身微渺,功業徒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