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論,方學農待方燈不算太差,他自己低賤到塵土裏,但也有一頓沒一頓地帶大了唯一的女兒,並且也沒怎麼虐待過她,最多喝多了拿她出氣,發發酒瘋,揚言要把她賣了。可近幾年方燈也不太怕他了,賣了她,他連飯都吃不上,醉死也沒人知道。他發酒瘋的時候她也不怕,不久前就有一回,他喝多了,無理取鬧地支使方燈幹這幹那,方燈寫著作業,沒有理會,他無名火起,揪住女兒的頭發就往牆上撞。方燈掙紮了幾下,頭皮疼得發麻,還是擺脫不了他,急得抬腿朝這醉鬼的肚子踹了一腳,一下就讓方學農住了手,跌坐在牆角許久站不起來。第二天他酒醒了,嘟嘟囔囔揉著肚子,卻也再沒提昨夜的事。
方燈有時會疑惑,這世界怎麼可能會有一個女人蠢到給她父親那樣的人生兒育女。但假若這個女人不存在,她又是怎麼出生的呢?莫非她是抱養的孩子?可方學農養活自己尚且困難,哪裏會偉大到收容一個和自己毫無瓜葛的棄嬰?有一段時間,大概在上小學之後不久,方燈懷疑自己是朱顏姑姑和別人生的孩子。她甚至怯怯地管姑姑叫“媽”,姑姑從不應她。她叫得多了,姑姑就會不耐煩地把她推搡開去。
至今方燈也沒搞清楚自己從何而來,不過她已經學會了不在乎。她是撿來的也好,方學農親生的也好,姑姑生的也罷,對她而言都沒有分別。她還是那樣長到了十五歲,再過幾年,她就能做自己的主了。
方燈像平時那樣坐在窗口就著外麵的光線擇菜,過不了一會兒就不由自主地朝另一扇窗看上一眼。剛才窗背後一閃而過的麵孔激起了她內心最深處的好奇,可是直到她把明天中午的菜都擇好了,那邊仍舊沒有任何動靜,就連看慣了的猩紅色窗簾都藏在了緊閉的百葉窗後,何況是簾子後的人。
方燈畢竟是孩子,好奇心切,發了一會兒呆,忍不住朝床上的人問了句:“爸,別人都說傅家一大家子人都在國外,那為什麼院子裏還有人住著?留下來的是誰?”
“你管這個幹什麼!”方學農半晌才答道。
“我就隨便問問。不是說政府已經把房子還給傅家了嗎?他們家這麼有錢,怎麼會讓祖宅荒廢成這樣?”
“我哪知道,這和你有什麼關係?和我又有什麼狗屁關係?”方學農坐了起來,本來就不牢靠的竹床在他突如其來的動作下發出一陣尖銳的吱吱聲。
方燈不傻,她早看出父親雖然口口聲聲說對麵的事和他們沒有關係,但是每次她有意無意提起姓傅的,父親總是特別的煩躁。他是個習慣了被人搓圓捏扁的人,然而這幾天當他喝了酒之後,也會下意識地朝對麵張望。隻不過不同於方燈的好奇,方學農看向傅家園的眼神中滿是小人物的惡毒。這更對應上方燈心裏巨大的疑惑。她已經懂得不少事了,外麵聽來的傳言,還有過去朱顏姑姑無意中向她透露的端倪扭成一條無形的繩索。這繩索一端係著她和姑姑、父親,另一端卻如靈蛇一般逐漸朝那扇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的窗口延伸。想到這裏,她再也按捺不住,索性把心裏的話說了出來。
“姑姑以前生過一個孩子,他現在就住在傅家園是不是?”
方學農愣了一會兒,臉憋得通紅,像是下一秒就會暴跳如雷,連話都說不利索了,“放……放屁!你從哪聽來……你姑姑怎麼可能……她和對麵的野種一點關係都沒有……沒有!”
“你騙誰?姑姑都沒有瞞過我。你去問問,這島上誰不知道?”
方燈也不是說謊,姑姑以前嫁過人,聽說對方就姓傅。姑姑也的確對方燈說過她曾經有個兒子,比方燈大兩歲。而且方燈和父親搬進來的第二天,樓下的雜貨店老板和老板娘就拿她開玩笑——“喲,你不是朱顏的侄女嘛!怎麼不住進對麵的大房子?反正都是一家人。”
這藏在隻言片語和流言蜚語中的一段過去,或許就是朱顏姑姑離開瓜蔭洲的原因,也是方學農竭力回避的話題,然而,十幾年過去了,這在瓜蔭洲卻已並不是個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