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現在,我和李生玉坐在棲鳳山的雷神嶺上。頭頂冰雪覆蓋,腳下鬆濤洶湧,鴿群從兩邊懸崖峭壁飛起,陽光在鴿群的翅膀上像風一樣飄逸。還有鴉群,不比鴿群小,但鴉群嘈雜,“哇——哇——”的叫聲連綴成片。我想,為什麼在盛唐棲鳳十景中是“棲鳳鴿雲”,而不是“棲鳳鴉雲”?
李生玉擦去相框上蒙著的灰塵,又哈著氣擦了玻璃,端詳著照片,我說:“想想過去的我們,看看現在,誰又是走了自己當初希望走的路呢?”
他目光幽沉,表情肅穆,長長籲出一口氣說:“本來想請你到禪房去坐,可你不幹淨,你明白我說的不幹淨嗎?”
我點點頭說:“就是俗。”
他說:“沒那麼膚淺,比俗要深,要厚,要廣。”
說到念經,我說:“我都不知道寺廟還做這門生意,更沒想到這生意這麼火。”
他念了聲“阿彌陀佛”說:“不能說是生意,是功德,到了寺廟,該忌口的要忌口,千萬別信口開河。還剩兩個月哪能有日子,我協調城裏的普雲寺擠點時間出來,念經嘛,就是世俗的一種儀式,人是重視儀式的。”
他的頭是剛剃過的,還是沒有戒疤,我說:“這都三四年了,還沒入門?”
“這就是俗世的苦惱根源所在,總想達到一個目的,所以人人都有痛苦,有人問佛陀,通過修行你得到了什麼?佛陀說,什麼都沒有得到。那人說,那你還修行什麼?佛陀微笑著說,我可以告訴你我失去了什麼,我失去了憤怒、悲觀、憂慮和沮喪,失去了焦慮不安,失去了自私自利和貪嗔癡三毒,失去了凡夫俗子的一切無知和狹隘,也失去了對生老病死的恐懼。”他眯著眼睛看太陽,說:“初來時我是有這樣的痛苦的,現在沒了,無論入門不入門,我都是神佛的信徒,把一切事都當成敬神禮佛,做一輩子義工。”
停頓了一下,他又說:“當人不再有目的時,內心就寧靜了,我現在內心很寧靜,像風一樣平靜了。”
我說:“平時出去化緣不?”
“神佛不缺供養,你看名寺大廟的功德牆上,大供養人都是權貴,往寺廟裏跑的富人、官員、名流多的是,人越有錢越有權就越迷信,龍影寺的供養人有大權貴,有退休的,也有在職的,不過都是保密的。”他說,“但是,他們未必能取得我的功德,因為他們都帶有功利目的,所有的宗教都是去功利性的。我家祖傳的手藝倒在佛前有了用場,我現在維修寺裏的建築和壁畫,也替住持抄經,記錄他的心得,住持抄寫了一輩子經文,眼睛不行了,他是個有大修養的人。”
《北京文學》2016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