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5章(2 / 2)

教堂裏的燈是永遠不會熄滅的。幽幽的燈光,像黃色的油漆,把教堂裏的每個人的臉粉刷得呈現出橙子的顏色。晃晃悠悠來回走動的人,個個如同鬼魅。有些教徒深夜也不離開教堂,他們或整整一個晚上都在祈禱,或顯得很困乏,斜倚在椅子上打盹。教徒們集中在教堂的前半部分,他們總是委身於距離耶和華最近的地方;後半段則成了避難所,形形色色的人都有:流浪者、乞丐、商販、幹零工的、人販子、偷盜的、搶劫的等等。這些人有的衣冠整潔,有的衣不蔽體,有的四肢尚健全,有的則是缺胳膊少腿。他們隨意地吐痰撒尿,扔著散發著異味的雜物,並大聲吵鬧著,個別人還在學狗學狼叫,發出一陣陣難以名狀的怪異之聲。而有些人則已進入沉沉的夢鄉,這個角落或那個椅子下麵,傳出或長或短、或粗或細的鼾聲。

我躺在一條椅子上,沒有睡著,但卻佯裝睡著了。我在胡思亂想,想象自己就是一條在泥淖裏掙紮的魚,希望上帝能看見我,然後對我進行拯救。上帝在哪裏,我為什麼看不見他呢?在我的想象裏,天堂類似於宮廷,上帝坐在中間,四周被馬屁精們所包圍;他們用肉麻的語言歌頌著上帝的偉大光榮正確,然後期待著上帝的封官加爵。上帝在一片頌揚聲中早已經迷迷糊糊,大權獨攬,極盡奢華,分不清了真實和虛假。上帝啊,你是模仿了人間,還是人間模仿了你?

突然,我感覺似乎有一隻手插入了我的口袋。那隻手在動,它顯然在把我的錢包往口袋外拽。那隻手看起來是個初試牛刀的生手,功夫很不到位,技術也很笨拙——口袋太小,錢包偏大;錢包被卡住了,那隻手一點技巧也不講,就靠蠻力死勁把錢包往出拉——我其實知道有一個小偷在行竊,但我裝作不知道。我故意閉著眼睛,生怕掙開眼睛後影響到他的工作。但令我沒有想到的是,這個愚蠢的小偷竟然得寸進尺,他拍拍我的肩膀,口裏念叨著,讓我翻動一下身子,換一種睡姿。我被他的目中無人激怒了,於是便忽地一下坐了起來。我衝著他喊:你想幹什麼?想幹什麼?

小偷被我的喊叫聲弄了個措手不及,他後退兩步,跌坐在了長條椅子上。他傻呆呆地瞅著我,仿佛不明白我為何如此大驚小怪。我也瞥了小偷一眼,發現他不過是個小孩,十五歲左右,衣服又舊又髒,身材瘦骨伶仃,一雙眼睛大得嚇人,眼珠子似乎隨時都能從眼眶裏蹦跳出來。我本來想好好地訓斥他一頓,或者就給他兩巴掌,但看到他可憐的樣子,我咽了咽唾沫,罷了手。也許因為職業的慣性,我習慣於追根究底,詢問一個人成為這樣或那樣的深層次原因。但今天我突然就失掉了詢問這個小孩的興趣。世上有太多不幸的人,他們的相貌奇形怪狀,他們的遭遇奇形怪狀,他們的故事奇形怪狀,但相同的是,他們都是那樣地悲慘。聽他們講自己的故事,看他們長行短行的眼淚,我宛若步入陰雨連綿的天氣,心裏濕漉漉的,有一種“黑雲壓城城欲摧”的壓抑與狂躁。這樣的人遇見多了,我就有一種逃避的潛意識,眼不見,心不煩,我又不是萬能的上帝,自己非但幫不了他們,反而卻搞得自己寢食難安,何苦呢?上帝啊,天下受苦受難的人為什麼這樣多呢?你創造了世界,為什麼卻讓世界類似於無邊無際的苦海?為什麼賜予這個世界的不全是鮮花?藥物可以療救身體,但沒有哪一種安眠藥,能夠療救人的心痛!

我又一次睡了下去。我準備沉沉睡去。就像火焰要靠大水澆滅,睡覺是思維火焰的最好的滅火劑。但就在我剛剛迷糊的時候,我卻聽到有人在“哎哎”地叫我。我睜開眼睛,卻發現小偷就睡在我對麵的椅子上,他好奇地看著我,“哎哎”的叫聲就是從他的嘴裏傳出來的。我問你想幹什麼?小偷說出的話卻是令我驚訝:你幹嘛不打我呀?我挺奇怪,問為什麼我一定要打你呢?小偷說他偷人家的東西,就準備著讓人打;我不打他,卻讓他很不習慣。我越發地奇怪了,問他是不是腦子有毛病呀?怎麼喜歡被人打?小偷說他希望我把他打死,是的,他總盼望有人把他打死,可人們很吝惜,一看他是個孩子,總不願意好好打他,這讓他很失望。我更加納悶了:真是無奇不有啊,怎麼還有人希望別人打他啊?打他對他而言,難道不是一種傷害,而是恩賜?

我忽然就睡意全無。我想弄明白眼前的這個小偷,究竟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