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垂下頭,一言不發;但我能感受得到他的內心正在經曆殊死的搏鬥。
一陣沉默之後,小林突然歇斯底裏地發作起來:他用手使勁揪著自己的頭發,臉龐扭曲,衝著我怒吼——你不讓我死?你說說我怎麼活呀?我都被人那樣了,我還有什麼臉活在這個世界上?我他媽的活得就像一頭豬——小林舉起茶幾上的水杯,手在不住地顫抖,似乎猶豫著,要不要把它摔下去?我鼓勵他摔了那個杯子,我知道他滿腔的冤仇需要發泄;如果犧牲一隻杯子能平複他腦子裏的皺褶,也是值得的。但小林最終還是放棄了將杯子摔在地上的想法,而是把杯子輕輕地擱在了茶幾上——這個細節至少告訴我,小林沒有徹頭徹尾地瘋狂,他內心的道德並沒有完全崩潰。
我忽然想到要帶小林去基督教堂。小林的靈魂正在下墜,必須找到一個阻止它繼續下墜的支點。他正處於迷茫期,正站在一個十字路口,而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朝一個深淵的方向奔跑。有什麼辦法拯救小林呢?我也是手足無措。我清楚此時的小林給他糖果他不知道甜,給他辣椒他不知道辣,給他毒藥他不知道苦。他的心已經被一個邪惡的念頭所糾纏,宗教也許是驅逐這個邪惡的惟一法寶,也可能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基督教堂離我居住的小區不遠,步行僅僅需要五分鍾。我平時從那座消瘦的哥特式建築旁經過時,都要自覺不自覺地望一眼屋頂上那個高高聳立的十字架。誦經的聲音從教堂裏傳了出來,像一團香霧在我的腦子裏彌漫擴散,使我滋生出一種迷亂的幻影。我並不是基督教徒,但我心中一旦有了解不開的疙瘩,卻總是喜歡去那裏。在教堂一個幽暗的角落,我靜靜地坐著,一坐就是兩三個小時。教堂的肅穆使我連呼吸都得小心翼翼,甚至咳嗽一聲都會產生負罪感。雖然我聽不懂教徒們在嘀咕什麼,但看著那些教徒異常虔誠的麵孔,我捆綁的身心立刻就鬆弛了下來。在教堂裏,我認識了高牧師。高牧師是一個鍥而不舍的人,他鼻梁上的那個黑痣是那樣地顯眼。高牧師無數次勸我皈依基督,但我都沒有答應他。在我看來,基督太虛無飄渺了,他在我的眼裏還隻是一個理念。一個活生生的人鑽進一個理念當中,讓那個理念支配自己的生活,讓那個密不透風的理念像套子一樣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我可受不了。我是一個沒有目標的人,我不喜歡有一個外力給我指引方向。
教堂裏的門上著鎖。晚上七點鍾開始祈禱,而現在是下午四點鍾。我叫來了看門的師傅,他打開了教堂的門。教堂的這扇門和博物館的門有著很大的區別:博物館的門隻向買到票的人敞開,而教堂的門則向所有的眾生開放,隨時都可以出入;即使它上了鎖,隻要你需要,無須過多的解釋,它就會為你開啟;你是達官也好,你是流浪漢也罷,在這扇門麵前都是如此地平等,都是上帝可憐的孩子。
令我意外的是,教堂裏的燈滅著,黑乎乎的;但有一束光從高懸的空中射了下來,照在了受難者耶穌扭曲的身體上,也讓教堂的其他地方不至於伸手不見五指。盡管在外麵看,教堂的門上著鎖,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它的裏麵卻有好幾位教徒。一個老太太站在一個角落裏,麵壁垂首,嘴裏在念叨著什麼;一個中年婦女坐在長條椅子上,手捧一本《新約全書》,在默誦著,也在念念有詞;一個衣著時尚的小夥子,跪在長條椅子上,像是祈禱,又像是沉思。一排排供教徒或跪或坐的長條木椅,做工極其粗糙;它們空蕩蕩的,顯得是那樣地寂寞;會議大廳一般的教堂,此時如同溝壑般地幽深空曠。
我和小林就坐在長條木椅上,好半天都沒有說話。語言在這個地方顯得如此多餘和累贅。看著這些虔誠的教徒,望著空中懸掛的耶穌受難的十字架,我忽然感覺自己變得如此空虛:腦子裏雜七雜八的東西飛走了,肚子裏的腸腸肚肚也似乎沒有了蹤影。教堂裏外,僅僅一扇門相隔,但卻是兩重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