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屋,頭戴展角襆頭,身著圓領官服,眼睛平視著前方。在他的身旁是一口脆木棺材,棺材蓋上放著一疊信箋,上麵墨汁淋漓,寫滿了字。一台電腦擺在旁邊,機箱打開,裏麵的風扇有氣無力地轉動著。
“汝賢,你這是怎麼了?令堂呢?”
“已經讓人送走了。”海瑞淡淡道。
“嚇我一跳,我看到棺材還以為令堂……你買它幹嘛?”
海瑞看了一眼棺材蓋上的信箋,神色平靜。王弘誨滿腹狐疑地拿起稿子,草草掃了一眼標題,上麵寫著“直言天下第一事疏”,他不由得麵色大變,急忙往下看。看到後來,王弘誨不得不扶住棺材框,才有力氣讀完。
其實這手稿裏講的那些話,王弘誨經常聽名士們說起。但這一次不同,名士們發表的是帖子,是微博,但這次海瑞寫的卻是奏疏!是要遞交朝廷給皇帝看的奏疏!
“汝賢,你買這棺材,難道是給自己用的?”王弘誨急道,海瑞點點頭,說明他也知道此舉的嚴重性。
“你瘋了?!平時在士林網上說說也就罷了,這若是提上朝廷,你會粉身碎骨的!”
“在士林網絡上說這個,又有何用?”海瑞苦笑道,把信箋從王弘誨手裏接過來,愛惜地摩挲紙麵,“這一疏發去士林的前景,我都能猜得到——若我執右衽,左衽會斥我對朝廷搖尾乞憐、與虎謀皮;若我執左衽,則右衽斥我裏通俺答、倭寇,抹黑皇明,包藏禍心。我既兩邊皆不執,不願黨同,必被伐異。然後又是一陣聒噪,與以往又有何異?”
王弘誨這時才注意到,海瑞今天穿的是一件青袍鷺鷥公服,衣襟沒有交疊。他搓搓手,試圖勸道:“大家多討論討論,也是好事嘛,你不是一直也這麼主張嗎?”
“討論不起來的,這種滿篇禁詞的東西,等到左右都罵完了,錦衣衛就會出來清場,刪得幹幹淨淨,一切恢複如初……”說到這裏,海瑞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紹傳,你以為我真願意麵折天子?我這樣的人,已是窮途末路,惟有直言上疏一途了。”
海瑞的神色很疲憊,兩個眼角堆滿了皺紋,麵色黯淡,如同一堆曾經燃燒過的餘燼。
王弘誨道:“怎麼會窮途末路呢?聖人說過:道不行,乘桴浮於海。汝賢你若真對這大明失望,何妨去海外轉轉,我認識幾個福建的海商。”
海瑞搖搖頭。王弘誨又壓低聲音道:“那亞聖在《萬章》裏的訓教呢……”
王弘誨暗示的是《孟子萬章》裏的一句:“君有大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易位。”這一句太過反動,早在洪武時期就被刪改了,如今的《孟子節文》裏沒有記載。不過近年來名士們從故紙堆裏翻出來以後,在士子之間悄悄流傳。對這個有些露骨的暗示,海瑞隻是平淡地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態度卻很明顯。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汝賢你覺得你這樣做真的有用嗎?天子會聽嗎?乞憐於上意,指望皇上幡然醒悟,像楚莊王來一個一鳴驚人?”王弘誨有些惱火地質問道。
海瑞這時聲音陡然提高了起來,蒼涼而決然:“我沒有這麼想過,我隻是覺得有些話,不得不說出來,而且要正確地說出來,刷新朝政也罷。幟易鼎革也罷,才有改變的意義——正確地說話,然後才是說正確的話,這是一切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