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扔出來,杜月笙在心裏擊節讚賞。這句話,帶著幫中爺叔對小輩的鄙夷、不屑與輕蔑,親昵中又不失嚴厲,提醒了他們輩分尊卑,又暗示了道義規則。這句話聽起來雖輕,卻比千鈞還要重。
在這句話麵前,杜月笙、金廷蓀、顧掌生、馬祥生沒有絲毫抗拒能力,他們隻能把目光轉向黃金榮。
手下攻勢受挫,隻能看老板的了。
黃金榮沉吟半晌,慢慢開口了。他說:“杏山,我們是老朋友了,所以我今天單請你來商議,我們明人不說暗話。英租界禁煙,勢在必行,幾家大煙土行都在做搬場的打算。俗話說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們是自家弟兄,你們肯早點把保護權讓過來,我派人給那些煙土行尋房子。至於將來怎麼樣拆賬,全好商量。我曉得你們打出這個局麵來不容易,頂好不要糊裏糊塗地收了場。”
這番話說出來,杜月笙當時就震驚了。
這實際上是杜月笙第一次見到黃金榮出手,此前他在黃公館被林桂生視為心腹。黃老板暴露在他眼前的,盡是些極端齷齪的小心眼,妒賢嫉能、暗中使壞,類似的事情一多,黃金榮的形象就越來越猥瑣,杜月笙的潛意識中已經不認為黃老板有什麼本事。
但黃金榮說出這一番話,杜月笙立即領教到什麼叫老謀深算。
黃金榮這番話,表麵上不溫不火、和顏悅色,但殺氣騰騰、步步緊逼。他語氣真誠、表現善良,但字字句句把沈杏山往必須讓出煙土保護權的死路上逼。都已經把沈杏山逼得沒有了退路,他還要裝得慈眉善目、滿懷悲憫。
這番話堪稱綿裏藏針的典範。它適用於對手的情緒極端化狀態,得意忘形的人聽了,會被逼得狗急跳牆;狗急跳牆的人聽了,隻有直接跳黃浦江了。
這段話的精妙之處,在於4點:
一是態度要真誠,要有情懷,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有了真誠的情懷,你就占了天大的理。
二是極端化對方的處境,把有可能發生的事都當成真事,渲染危機。如黃金榮聲稱英租界禁煙勢在必行,轄內煙土行必將搬場,就是這麼個意思。
三是極端化自己的想法,把自己的想法混同於現實,諸如黃金榮所謂在法租界替煙土行買房之類,都是沒影子的事,但被他一說,好像真的已經做了,黃金榮就占領了道義的製高點。
四是以勢壓人,明明自己和對方平起平坐,卻非要故意貶斥對方,顯示自己高高在上的氣勢。比如黃金榮的最後一句話:“我曉得你們打出這個局麵來不容易,頂好不要糊裏糊塗地收了場。”這是長輩教訓晚輩,意在激怒沈杏山,讓他反應錯亂。
黃金榮這一手,說起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無非是捕房審案時對嫌疑人常用的伎倆。按理來說,沈杏山也是玩這套的高手,但這種高手是擺弄別人的高手,一旦自己入局,其表現仍如正常人一樣,難免惱羞成怒。
當時沈杏山就炸了,脫口吼道:“金榮哥,你的手段我真佩服,你吃捕房的飯,做的是沒有本錢的買賣,手下又有這許多三頭六臂的人物,你何必要我們讓出什麼保護權呢?鴉片進口就在吳淞口,要不,幹脆點,你喊人搭了兵艦,統統去接過來吧。”
沈杏山的回答,也十分可圈可點。可問題是,在話術之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勢力背景。黃金榮這邊人多勢眾,說什麼都有道理;沈杏山勢單力孤,怎麼說都是理虧。
沈杏山的話直接剝掉了黃金榮的臉皮,黃金榮惱羞成怒,猛地站起來,掄起大巴掌,就聽“啪”的一聲,沈杏山的臉上已然多了5個大指印。
好好說著話,突然動手打人,黃金榮這一步走錯了。但錯是相對的,一旦有更大的錯發生,前麵的小錯就顯得微不足道,甚至有可能是公正的了。
馬祥生、顧掌生兩名打手大吼一聲,霍地站了起來,猛虎一樣向沈杏山撲過去,大打出手。
與馬祥生、顧掌生的暴打相比,黃金榮打的那記耳光,霎時間變得溫柔而善良、厚道而悲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