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後,我在母校找到了她。我說,我是來學校辦公事的,順便來看看她。她又相信了,毫無戒備地要把我從校園的林陰上領到她的宿舍去。討厭的就是她這種無可防範的態度。它讓我意識到,如果我對她懷有一種卑瑣的願望,那就是對蒼鬼的褻瀆。無所不在的蒼鬼,神聖的森林一樣深沉黯鬱的蒼鬼,並沒有啟示我去發展與一個荒原姑娘的以肉欲為目的的愛情。我不敢胡來,我懂得滿足後的災難將是世紀末的來臨,至少內心是這樣。如同積石大禹山脈中的蒼家人對祖先發祥地卿卿吉爾瑪的期盼,錯誤不在期盼,而在於走近它。我說,我們還是在校園裏轉轉,說說話,我就回去。
輕風淡淡,新疆楊佛手般的闊葉一個勁地飄飄飄,半是綠色半是銀色的閃光組成一片斑駁陸離的網,漫漫漠漠地拉開著。樓房在綠色的掩映中抹出道道不穩定的青灰色。還沒長熟的青年學生也不知為什麼要走來走去。男生和女生之間,一定籠罩著甜蜜的戰爭風雲,就像當初我和我的妻子。我和妻子的愛情就是在這個環境裏發展成精蟲和卵子的碰撞的。我懷念那個時候的無知和驚恐,懷念那個除了愛情之外別無其他苦惱的單純的歲月。
我淒然而立,看著她那憂鬱的眸子,那寒涼的額頭,那被高原紫外線永固在頰麵上的綺麗的紅色,輕輕地唏噓著。我仿佛覺得憂鬱是女人最美麗的部分。誰擁有了憂鬱誰就會成為男人膜拜的偶像,盡管她也許缺少那種壓倒群芳的美豔。
——你在想什麼?
——沒想什麼。
她說,她的沉思的胸脯靜靜地挺起。那胸脯是米黃色的。米黃色的列寧裝穿在她身上並不得體,甚至給人一種羊披上了狼皮的不倫不類的感覺。大概是先入為主的緣故,我認定她天生是裹著羊皮袍的那種姑娘。
——再有兩年你就畢業了,你打算幹什麼?
——放羊去。
——大學畢業後放羊去?
——不畢業。
——什麼意思?
她的眼光從我臉上迅速劃過,便好像告訴了我她內心的一切。我審視著她,心想,她的皮膚多麼不細嫩,她的腰肢多麼不纖弱,她的身條多麼不婀娜。那飛揚不起來的線條,那久久不肯傳來溫情的英氣十足的眉宇。但是她可愛,或者說我願意她可愛。我不希望任何一個人玷汙她純潔的肉體,包括我自己,也不能對她有什麼非分之想。隻要天空是藍的,她就應該去躺在馬背上的騎手的懷裏,而不應該讓一個受到文明訓練的人去用雅致而細膩的情愫破壞她那童稚般的樸拙。那麼,我為什麼還要來找她呢?我是色狼,可她並不是我所關注的獵物;我是情種,可她並不是播種者的田土;我是我的生殖器的崇拜者,可她並不是生活獻給我的崇拜對象的祭品。我啊,一個自尋煩惱的人,似乎不難為自己我就沒事可做了。我匆匆離開了她。
鄔塔美仁沒等到畢業就告別了學校和城市。她把她的行期寫信告訴了我。她說她父親已經死了。她要回去,她也希望我回去。因為她真的把我看成是一個和他們具有同樣命運並且曾經擁有過同一個家園的蒼家人了。我毫不猶豫地趕到火車站去給她送行。可是轉遍了火車站的裏裏外外,我都沒有見到她。西去的火車開走了,我佇立在月台上。風聲獵獵,滿地的積雪一輪一輪地卷起。白色彌揚著世界,肅殺之氣撲麵而來。我的衣裝被寒流一層一層地剝去。我仿佛赤身裸體地站在荒闃無人的原野上,忍受著雪粉把冰涼深深嵌入肌膚的痛苦。我一動不動,我是個傻子,我懵懂無知,我又一次感到一切都是虛妄的。我最好不要再去懷想鄔塔美仁了。一想到她,我就會產生一種空前浩大的不可征服的幻滅感。這不真實的世界毀滅了我對真實的求索。我沒有哀傷,沒有仇恨,或者說哀傷與仇恨都已經過去,剩下的隻是亮眸中的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