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當牧野消逝了綠色
過去了兩年。
積石大禹山脈,我又回來了。在命運的感召之下,我來到我的墓地邊緣,向前方隱入迷霧的森林發出一聲沙啞的呼喚——
蒼狗獒拉。
一抹亮色,一股灼燙的精氣,從我體內迸濺而出,向屬於我的土地索取生命的活力。還記得天上的青雲,青雲中催生的細雪,細雪中上蒼賜予的綿綿柔情。記得地上的青嫩,青嫩中勃發的秀色。濃濃的,那濃濃的潮氣。哦,黎明時分濕漉漉的欒木青葉和青葉托起的那一輪年輕的太陽。
我走過我的墳墓,走過戰友們的墳墓,走過高高的拔斷筋,走過了我所熟悉的所有地方。可是,蒼家人在哪裏呢?那種靜穆的綠油油的境域在哪裏呢?仿佛是夢,是輕煙淡霧,轉瞬之間,他們彙入了深不可測的巨大的虛無,那些讓他們悲悲喜喜的濃綠的氛圍也蕩然無存。哪去了,哪去了,森林、黑狗、女人和野獸?遺留在山山坳坳裏的灰燼告訴我,這兒曾有過一場大火。一片焦色,又一片焦色,自下而上,由濃而淡,連接著黑大山純白的雪線。一個死寂的鴻濛歲月暗示了一次曠世殘酷的剿滅。
我問我的墳墓,問我死去的一百多個戰友。默默無語,默默無語,隻有風的號叫不絕如縷。而在黑大山聳入雲霄的冰峰之上,在風走山梁的間歇,我聽到了雪豹的精魂踏破積冰的腳步聲,聽到了它斷斷續續的吼聲、哭聲和歌聲:
那一邊是深樹林喲,
我帶著太陽走過去,
卿卿吉爾瑪,
太陽的故鄉神的家。
我恍惚覺得,蒼家人是永遠地離去了,去尋找祖先的家園。那麼我呢?我是不是也應該按照他們遷徙的路線,去投入他們那種動蕩不寧的生活,成為一個自由的蒼家人,讓蒼狗獒拉做我的終生伴侶呢?黃昏的悲風中,我麵朝黑大山渾莽的身影跪倒在地。我說,願神明指引我,要是我應該繼續追尋蒼家人,明天早晨就會有白花花的冷霜覆蓋遍地焦土。要是不應該,就讓太陽出山,金光普照。
霜花,霜花,縞素的霜花,落滿了黎明的山嶺。這是神的安排,我不能拒絕。我走了,將積石大禹山脈再次深深埋入我的記憶。我已經不是一個小夥子了。二十多年的充實與荒涼讓我變得成熟,變得緘默,變得深刻。可我並不知道,今後還有多少時光將我再次塑造?還有多少時光可以喚醒我那激動的戰栗和溫情脈脈的傷別?還有多少生活能給我勇氣,讓我狠狠發掘心中那隻會越埋越深的希望?還有多少機緣能使我走進森林,抱吻我的母狗?能使我乘著欲望之風,去轟炸我的女人?還有多少夜晚能讓我充實地失眠,去遙想舊歲,舊歲中的不老風煙呢?
我一直往西走。半個月後,我沿著青海湖進入柴達木。為了尋找卿卿吉爾瑪,我走遍了柴達木的東部和西部。
在昆侖山南麓和察爾汗鹽湖之間的無邊高地上,卿卿吉爾瑪呈現一片荒蠻闃寂的景色,好像這兒從未有過樹影草影,從未有過生命的繁衍生息。我不相信。我的感情的托盤無法承受失去綠色青輝的重荷。蒼家人的祖業所在地——月亮的故鄉女人的家,絕不可能如此破敗。我在每一簇黃燦燦的旱生植物間尋覓,可憐的已經瘦弱成兩根麻稈的雙腿橫穿了方圓百裏的半荒漠丘陵地帶。蒼家人的足跡早已被沙塵掩埋了,隻在一個孤苦伶仃的牧駝老人日見糊塗的腦殼裏,留下了一個既是開頭也是結尾的故事——
他們到底來過沒有?——
來過來過。他們來時,我這眼睛還能看得遠些,騎在駱駝上,東邊那座沙梁望得清清楚楚。他們就在沙梁上,懸懸地跪著,哭啊,哭了個昏天黑地。天公照顧他們,打雷了,巴掌大的雨點落下來,澆得滿沙場淤出了成千上萬個水窪窪。掬起來喝一口,呸,又苦又鹹,天上哪有下鹽水的?那是他們的眼淚啊。你們可別小看這些苦鹽水水,人有心,地有情,第二天,這些水窪裏就生出一層綠氣兒來。沒過晌午,水滲完了,綠氣兒變成了一片片的千葉蒿子。比起沙芭、黃刺,那可是駱駝的好食料,就好比吃慣了糠皮饃饃的人,吃起了油漉漉的抓飯。我的駱駝高興,我也高興。後來,那些人不聲不響地走了,連句話語兒也沒留下。他們走了我不擋,可千葉蒿子也沒有了,像是綠氣兒是他們的影子,跟著他們走了。我的可憐的駱駝,吃不上了白麵抓飯,再回過頭來吃那幹死活噎的糠皮饃饃,瘦了,老了,一峰接一峰地死了。
我又問傷感的老人,可曾見到一條凶悍的黑狗?可曾見到一個穿皮袍的老婦人?——
打老遠見的,老的少的分不清。狗倒見過。好狗,著實凶,咬死了我的三峰駱駝。狗日的,也是餓瘋了,一天把一峰駱駝吃了個淨光,三天吃了三峰,他們再不走,駱駝吃完了,還要搭上我這身老筋老肉哩。你可別說狗不吃人。那狗,如狼似虎,就是吃人的獸啊,叫它吃了劃不來。明天,鄔塔美仁來叫我的時候,我還要去打仗哩。
我累了,心力交瘁,似乎再也沒有力氣原路返回了。我住在牧駝老人的氈房裏,沉澱著我的失落,發現往事已經蒼老,如同老人的皤然白發,在隨風飄曳的過程中漸漸稀疏了。不必惆悵,不必回想,要像老人那樣為明天活著。老人總是等待著明天。他告訴我,他的鄉親們全都住在騎馬走一天才能到達的瓊茲庫勒湖邊。那兒牧草豐美,神山護佑著綠野。湖邊炊煙,湖邊的蘆葦,湖邊的姑娘,誰見了誰眼饞。大荒原的男人,那些勇敢的騎手們,終生的使命就是保衛草場、財產和女人。明天當他的美麗的女兒鄔塔美仁揚鞭策馬從東方出現的時候,就說明新的草山糾紛發生了。他要把駝群交給她,自己趕赴家園,去盡一個男人的職責。他是一個老騎手了,無數次的戰鬥使他遍體傷痕。他脫光了上身向我炫耀那些刀傷、鞭痕和烙鐵的印記,向我炫耀少了三個指頭的那隻手和少了一隻耳朵的半張臉。我愣愣地望著,仿佛看到積石大禹山脈中坍塌了半邊山體的拔斷筋正以形銷骨立的形態步步升高,直指太陽。太陽收斂了金光,凸突著黑色耀斑,一再地兆示著地球的災難。一股黑色的旋風席卷而來,卷走了森林,卷走了城市和鄉村,卷走了所有黑皮膚、黃皮膚、白皮膚的女人。隊列整齊的大荒原的騎手們帶著輝煌的創傷,走向天國的凱旋門。他們的進行曲便是蒼家人的哀歌:
那一邊是黑田地喲,
我帶著月亮走過去,
卿卿吉爾瑪,
月亮的故鄉女人的家。
那一邊是男人們喲,
我帶著鹿皮走過去,
卿卿吉爾瑪,
男人的故鄉野獸的家。
我想,我為什麼不是一個大荒原騎手?或者,為什麼不是一個蒼家人的走狗呢?如果是,我有沒有勇氣去殺死那些來掠奪和侵吞家園的人,讓他們血流成河?我會不會光榮地死在戰場上,戴著滿身的勳章進入他們史詩般的傳說?不會的,一切都是近乎譫妄的幻想。時間已經證明過了,我不是一個運氣很好的人。無論我處在寧靜的山野,還是處在喧鬧的城市,命中注定的我生活的主要內容,便是逃命、逃命、逃命。
明日複明日,他的美麗的女兒鄔塔美仁依然隱身在另一個等待中的明日裏。也許這僅僅是一個自欺欺人的騙局,是一種老人虛設的期望。在他永遠的孤獨中,鄔塔美仁永遠不會出現。你在騙我,是不是?我的蒼顏白發的年邁的男人。我的疲累正在消逝,體力已經恢複到足以使我走過這片半荒漠地帶的程度了。我為什麼還要逗留?難道我也在等待鄔塔美仁的出現?我相信蒼家人的靈魂在冥冥中注視著我,他們是不讚成我去等待一個陌生姑娘的。我又要走了,又要回到那個剝奪了我的生存權利的城市裏去了。依依不舍,依依不舍。我說,蒼家人,看著我,如果我應該回去,今天,下午,祥雲飄過頭頂,碧空一派晴和,風住,沙靜,土不飛,石不走。
連日大風,數百裏沙塵彌漫。刹那間,天上有了一塊圓洞似的碧淨,迅速向四周擴展。啊,藍天,白雲,風日寧和,駝群在安詳的荒涼中緩緩移動。我背起了我的行囊——老人為我準備的半布袋幹肉和奶疙瘩。
走向太陽的是我,走向命運的是我,走向女人的是我。我不是童年揣度情欲的我,不是積石大禹山脈中揮灑情欲的我,不是在城市的威嚴中抑製情欲的我,不是在漫漫長途中尋找情欲的我。我要重新做人。我渴望脫胎換骨。給過我太多溫情的早逝的森林,教會我坦誠和高尚的迷霧中的蒼家人,請允許我跪下,允許我枯癟的雙眼酣暢地流出血紅的淚水。當一聲真誠幽婉的禱告劃破時問的靜穆,當不幸的大地超然升起,托出一片新生的荒涼的時候,我相信,我已經是一個棄兒了。我不再有對人的禮讚,不再有身處高樹淺草中的那種英武之氣,不再有向危難和死神索取賭運的夢魘之時,不再有讓生命大放光彩的忘我獻身的一刹那了。阿門。
就這樣,在心靈深處刮起的一陣風暴中,我離別了老人一樣沒有半點朝氣的卿卿吉爾瑪。
那鐵門關閉著,一坨一坨的鏽蝕的花斑卷起一層層青色的漆皮。鐵門邊有一扇木板小門,進去有一間房,穿過房子是一道柵欄,由專人把守著,時開時關。要想進到裏麵去,鐵門是不算數的,這柵欄才是進出的通道。柵欄上焊接著一個紅色的十字架。東方紅醫院,青海省級別最高、醫道最高、門檻最高的救死扶傷的所在。
我是來過這裏的。十多年前,我來這裏進行體格檢查。那時,參軍,打仗,反修防修,保衛祖國神聖的邊疆,還有,穿著黃軍裝,戴著紅五星,耀武揚威地行走在大街上,是我夢寐以求的事情。為了政治審查合格,我毅然和作為反革命的父親斷絕了關係。後來父親被狂喜推下了大樓,他單位上的一個老處女借了一輛架子車拉他到這裏來搶救。我剛從積石大禹山脈回來,猶豫著是否去看看父親,和他恢複關係。拖了幾天我才踏進醫院的大門,可當我見到他時,他已經在太平間裏了。我當時想,也好,在這個世界上,能夠證明生了我養了我的人都已經不存在了。我不是人養的,我是從石頭縫裏迸出來的。我呀,一個鐵石心腸的男子,試圖拋棄一切情感的糾纏。可我做不到。我和女人有感情,和野獸有感情,和過去的點點滴滴都保留著一種形滅神在的聯係。現在,我又一次來到了東方紅醫院。我相信這是由於蒼鬼伴我生活的結果。在紅紅的家裏,在夢中,蒼鬼的唆使從來沒有像這次這樣明確過:去吧去吧,去東方紅醫院,那兒有你的過去——你的鄔塔美仁。她是去守護父親的。她父親那個勇敢的荒原牧駝老人正在接受手術治療。
去醫院探視病人就像去監獄探視囚犯一樣困難。隻有在每天下午三點到五點才可以得到把門人的許可,從那道柵欄走進醫院。但這並不意味著你會走近病人。在一樓外科病房的穿廊門口,穿著白大褂、假裝成醫生的公安人員攔住了我。
你是誰?你和他怎麼認識的?你來幹什麼?
一連串的問題問得我暈頭轉向。我不知道我是誰,我忘了和他是怎樣認識的,更搞不清楚我來幹什麼。我自然沒有得到探視的機會。我拐出住院部的樓門,佇立著久久不肯離去。我琢磨他既是病人又是受到控製的犯人。他身上一定有不便讓外人了解的秘密。而我,如果不能解釋我對一切秘密的好奇,我就會喪失我的生理功能,尤其是性功能。我望著緊挨樓門的一扇窗戶想翻進去,可沒有一扇窗戶是開的,也沒有一塊玻璃是破的。我想我是不是用磚頭砸出一個可以自由出入的孔洞,我覺得窗戶下的那個異族姑娘是不會出賣我的。是的,她隻會幫助我。她就是我曾經臆想過的鄔塔美仁。但當我走近她時,我便覺得重要的並不是看望她父親。鬼使神差,我是來見她的。她那美麗的動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我多少有點激動。我看到她有一雙多麼粗壯的大手啊。那雙手正在將一根劈柴塞到鋁鍋下麵。鋁鍋用一些石塊支撐著,從鍋蓋縫裏冒出的熱氣中我知道,那是一鍋還沒有煮熟的羊肉——
鄔塔美仁。
她吃驚地站起來——
你是誰?
怎麼人人都要對我提出這個問題?我說,我認識你父親,所以也就認識你。你和你父親長得一模一樣。她的冷漠告訴我,她並不願意接受這種事實,況且也許並不是事實。別這樣,我的卿卿吉爾瑪。盡管女人在我心裏留下的是一道又一道堅實的陰影,但你沒有。你是西部的太陽,看得見,摸不著,很近又很遠。再說我也不想摸得著。我不願像對待別的女人那樣,把手伸向你的身體,盡管我在猜測你的任何一個部位都會帶給我蒼女西樂般的獷悍的異味。我說,你在守護你父親,你父親吃不慣醫院的飯,你父親老了,他最最需要的並不是食物,而是女兒體貼入微的溫情。我說對了,她就點頭。我又問她,你父親到底怎麼了?她神情哀哀的,低頭望著竄出鍋底的火苗。我又說,我是來看他老人家的。憑我溫和的態度,她對我的戒備頓時少了許多。她告訴我,父親的左腿被他們打折了。我問,他們是誰?她說,漢人。我說,又是為了爭奪草場?她點頭,又搖頭,說,不是爭奪,是保衛。國營農場把草庫倫圈在我們的地盤上。我們的人集合起來,去農場場部要求他們拆除草庫倫。他們不答應。我打斷她的話說,你們就自己動手砍斷了草庫倫的鐵絲網是吧?於是就發生了械鬥,肯定死了不少人。她抬頭忽閃著長長的睫毛,問我在哪裏工作。我告訴了她,又問她晚上在哪裏住宿。她說,學校。我這才知道,她在省師範大學成人班讀書,已經一年了。
僅僅是為了融洽我和她之間的關係,為下次見麵作鋪墊,我立刻轉身,去醫院門口的一家回族食品店裏掏盡了我帶在身上的所有錢。等我把拎在黃色塑料食品袋裏的兩筒麥乳精和兩斤蛋糕遞到她麵前時,我就明白,我已經取得了她的信賴,我可以去我的母校拜訪我的姑娘了。
但是,平心而論,我並不想得到她,至少那一刻我沒動那些下流的心思。一種莫名的神秘力量不可抗拒地驅動著我向她靠近,並希望得到她的讚賞。好像我和她真的是同宗,我真的是他們的人,和他們具有共同的願望,共同的利益,共同的敵人,共同的孤獨。
羊肉熟了。她要去伺候老人的吃喝。我離開了醫院。回望著醫院門邊的白色招牌,我愉快地唱起了那首歌: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他為人民謀幸福,呼兒嗨喲,他是人民的大救星。感謝冥冥中的蒼鬼,它使我有了一個如此美妙的瞬間。我覺得我畢竟是人,我有了與女人接觸時的崇高。
一個星期後,我在母校找到了她。我說,我是來學校辦公事的,順便來看看她。她又相信了,毫無戒備地要把我從校園的林陰上領到她的宿舍去。討厭的就是她這種無可防範的態度。它讓我意識到,如果我對她懷有一種卑瑣的願望,那就是對蒼鬼的褻瀆。無所不在的蒼鬼,神聖的森林一樣深沉黯鬱的蒼鬼,並沒有啟示我去發展與一個荒原姑娘的以肉欲為目的的愛情。我不敢胡來,我懂得滿足後的災難將是世紀末的來臨,至少內心是這樣。如同積石大禹山脈中的蒼家人對祖先發祥地卿卿吉爾瑪的期盼,錯誤不在期盼,而在於走近它。我說,我們還是在校園裏轉轉,說說話,我就回去。
輕風淡淡,新疆楊佛手般的闊葉一個勁地飄飄飄,半是綠色半是銀色的閃光組成一片斑駁陸離的網,漫漫漠漠地拉開著。樓房在綠色的掩映中抹出道道不穩定的青灰色。還沒長熟的青年學生也不知為什麼要走來走去。男生和女生之間,一定籠罩著甜蜜的戰爭風雲,就像當初我和我的妻子。我和妻子的愛情就是在這個環境裏發展成精蟲和卵子的碰撞的。我懷念那個時候的無知和驚恐,懷念那個除了愛情之外別無其他苦惱的單純的歲月。
我淒然而立,看著她那憂鬱的眸子,那寒涼的額頭,那被高原紫外線永固在頰麵上的綺麗的紅色,輕輕地唏噓著。我仿佛覺得憂鬱是女人最美麗的部分。誰擁有了憂鬱誰就會成為男人膜拜的偶像,盡管她也許缺少那種壓倒群芳的美豔——
你在想什麼?——
沒想什麼。
她說,她的沉思的胸脯靜靜地挺起。那胸脯是米黃色的。米黃色的列寧裝穿在她身上並不得體,甚至給人一種羊披上了狼皮的不倫不類的感覺。大概是先入為主的緣故,我認定她天生是裹著羊皮袍的那種姑娘——
再有兩年你就畢業了,你打算幹什麼?——
放羊去——
大學畢業後放羊去?——
不畢業——
什麼意思?
她的眼光從我臉上迅速劃過,便好像告訴了我她內心的一切。我審視著她,心想,她的皮膚多麼不細嫩,她的腰肢多麼不纖弱,她的身條多麼不婀娜。那飛揚不起來的線條,那久久不肯傳來溫情的英氣十足的眉宇。但是她可愛,或者說我願意她可愛。我不希望任何一個人玷汙她純潔的肉體,包括我自己,也不能對她有什麼非分之想。隻要天空是藍的,她就應該去躺在馬背上的騎手的懷裏,而不應該讓一個受到文明訓練的人去用雅致而細膩的情愫破壞她那童稚般的樸拙。那麼,我為什麼還要來找她呢?我是色狼,可她並不是我所關注的獵物;我是情種,可她並不是播種者的田土;我是我的生殖器的崇拜者,可她並不是生活獻給我的崇拜對象的祭品。我啊,一個自尋煩惱的人,似乎不難為自己我就沒事可做了。我匆匆離開了她。
鄔塔美仁沒等到畢業就告別了學校和城市。她把她的行期寫信告訴了我。她說她父親已經死了。她要回去,她也希望我回去。因為她真的把我看成是一個和他們具有同樣命運並且曾經擁有過同一個家園的蒼家人了。我毫不猶豫地趕到火車站去給她送行。可是轉遍了火車站的裏裏外外,我都沒有見到她。西去的火車開走了,我佇立在月台上。風聲獵獵,滿地的積雪一輪一輪地卷起。白色彌揚著世界,肅殺之氣撲麵而來。我的衣裝被寒流一層一層地剝去。我仿佛赤身裸體地站在荒闃無人的原野上,忍受著雪粉把冰涼深深嵌入肌膚的痛苦。我一動不動,我是個傻子,我懵懂無知,我又一次感到一切都是虛妄的。我最好不要再去懷想鄔塔美仁了。一想到她,我就會產生一種空前浩大的不可征服的幻滅感。這不真實的世界毀滅了我對真實的求索。我沒有哀傷,沒有仇恨,或者說哀傷與仇恨都已經過去,剩下的隻是亮眸中的迷惘。
迷惘的歲月偷偷摸摸地不斷離開著我。一晃眼工夫,又是五載逝水年華。我又經曆了許多,那些日落日出,那些鬥轉星移,那些世俗的歡歡喜喜、哭哭啼啼。我時常在早晨醒來後,伸一個懶腰,打出一個表示睡眠不足的長長的哈欠,然後悲憤地大喊一聲:時間,留步。別再走下去,我會老的。我不願意老。不願意,不願意,永遠不願意。我不願意衰退,不願意忘記過去,那些不該忘記的斑斑點點。我的喊叫無濟於事。我絕望地告訴自己,抓緊生活吧,趕快,越快越好。可是,在我加快生活步伐的同時,季節的輪換也跟著加快了。
轉眼又是殘冬,飄不盡的雪,如老天爺越拉越長的白白的胡須。那麼,就讓我麵對這個蒼老的冬日,走過這片白色的廣場吧。在我的茫茫意緒裏,唯獨高原的寒冬才是真實的季節,冰涼的氣流包圍著的孤樹、塔影、煙囪、廣廈才是真實的風景。不是直立的不算風景。
大雪憂鬱地落下,緩慢的步伐表明它不再有容易激動的性格。天已經老了,老邁的迷霧裏飄揚著老邁的雪花。我滿臉都是敗興的苦相,步履遲滯地走向廣場那邊的橋頭。橋頭兩側的冬日似乎年輕了些。穿著鮮豔的孩子在地上奔跳。小夥子陪伴著姑娘,邊走邊不畏嚴寒地調笑。他們豢養的灰色狼犬在積雪中噗噗噗地跑前跑後。外地人的飯館前,那些雪花畢竟還算是在舞蹈,盡管舞姿早已失去了輕盈和優雅。一群前往塔爾寺朝拜的藏族男女背著行囊拖著厚重的皮袍走上橋去,走進雲霧,悄沒聲息地不見了。我來到九路公共汽車站的站牌前,定定地告別著車站廣場。為什麼會是這樣的?火車總也不來,她總也不出現。而我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沿著希望和失望的軌跡交替運行。可是,即使我能看到她走下火車,即使她還記得我,她也無法理解我上百次的等待。她會驚詫地問我,你怎麼來了?是啊,我怎麼來了,我為什麼要接她?連我自己也無法說清楚。那麼,就讓我在這個蒼老的冬日裏丟掉自己的幻想吧。下一次,不管來自黑大山的蒼鬼怎麼攛掇我,我都不會來接站了。
鄔塔美仁,我的大荒原姑娘,願我那無所不至的靈魂,帶給你人世間最為誠摯的問候。我想過你,等過你。現在我不想再等了。朋友,再見,意思是說,永不再見。因為我確確實實地感到,世界上根本沒有你這樣一個姑娘。你是我臆造的幻影。你的存在隻說明我在幻想一個真正的女人。而真正的女人實際上並不屬於我。
我在雪粉的湍流中直立。我也是冬天的風景。直到我踏上公共汽車,看到左右前後有那麼多空座位準備為我服務時,我才改變了直立的姿勢。公共汽車按照我的意誌將我帶到了紅紅的家門口。這是一個可以把我從悵然若失的心境中解救出來的地方。這兒有一個能使我忘卻鄔塔美仁的姑娘。她是我的情欲的驛站。
大概是由於我真正做到了忘卻吧,殘冬的流逝悄悄靜靜的,讓人難以覺察。春天來了,草木蔓發,熏風浩蕩,情欲也隨之迅速滋長。我把我判為勻稱的兩半,一半歸妻子,一半歸紅紅。我忽東忽西地來回廝殺,有時像一個主動出擊的勇敢的騎手,有時像一個左突右衝的敗北的將軍。但到了後來,我便成了一匹太陽神胯下的野馬,在奔跑的過程中漸漸脫韁了。我不能為世界做主,世界也不能為我做主。我無法改變一切,一切也無法改變我。我是我的過去的延續,是積石大禹山脈的門徒,是蒼狗獒拉的影子。
2紅色的誘惑
一套三室一廳外帶穿堂和封閉式陰陽台的住房。大紅的地毯上.很諧調地擺置著一些流光溢彩的家具。白天的陽光和夜晚的燈光照耀著那裏的猩紅色愛情,熾烈無比。床罩是猩紅的,窗簾是猩紅的,地板也是猩紅的。紅紅還買了猩紅色羊絨衫、猩紅色健美褲、猩紅色乳罩和猩紅色褲頭。為了我,她甚至想在全身塗抹一層濃重的猩紅色顏料。這就有些過分了,過猶不及。我不過是喜歡猩紅色的挑逗,如同一條鱷魚一聞到人血的腥氣就會撲向人身一樣。紅色對我是一台高功率的發動機而不是勞動對象,至於肉體當然還是越白嫩越能引人入勝。她讓我坐在沙發上,敞開猩紅色的睡衣,就那麼亭亭地站著跟我閑嗑。睡衣是我按響門鈴前就已經穿好了的。她顯然覺得即使沒說定我也一定會到來。她很自信,以為她的存在,這套猩紅調子的住宅的存在,對我是永恒的魅惑。就像我必須從早晨走向中午再走向夜晚那樣,我篤定擺脫不了時間的支配。而她,就是我的時間,而時間,就是我們的一切,而一切,僅僅是為了那個災難的情欲。以情欲為紐帶,她為我活著,我為她活著。我是嗜血的野獸,她是野獸永遠吃不完的一塊肥肉。我們唇齒相依,互為存在的因因果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