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6章(1 / 2)

淩晨坐在蔡博士的候診室裏等候輪到她,已經是下午四點半了,候診室裏還有四個等候看診的病人,坐在她對麵的是個年輕少婦,穿了一件露出肩膀的連衣裙,皮膚上都是太陽曬出來的雀斑,不停地在講手提電話。斜對麵是個老者,正襟危坐,大熱天還穿了三套頭的西裝,西裝上有些顯然易見的汙斑,一條老式的領帶打得鬆鬆垮垮。跟她並排的是個長得很英俊的男人,三十歲上下,在讀一份《洛杉磯時報》,但讀得心不在焉,很煩躁地前後翻來覆去,而擎著報紙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接待台上的年輕女孩已經在準備下班了,不時從挎包裏取出小鏡子來照一照,過五分鍾又塗一次口紅。淩晨想這個職位應該是很壓抑的,天天看見一些苦瓜臉,心理偏差者,久而久之,自己的情緒也會受到影響。所以這個女孩上班就盼下班,得以逃出這間氣氛壓抑的房間。

她自己是這種氣氛的製造者,不用看鏡子就知道她慘白著一張臉,像個會走路的麵具,眼睛像大熊貓一樣青黑色,神情是又疲憊又亢奮,衣服也老穿不整齊,周身散發著一股隔宿的氣息。她伸出手來,竟然也像坐在旁邊的男人一樣,指尖微微地顫抖。對麵那個少婦,聽她那連續不斷的語調,就知道什麼地方不對頭,那語調根本不是與人交談,而是不斷地傾訴,無謂的,雞毛蒜皮的,挖空心思的,像關不緊的水龍頭似的傾訴,淩晨可以想象,如果在兩個小時內不斷地傾聽這種訴說,人會瘋掉的。少婦旁邊的老頭像個在夢裏走不出來的人,他不合時宜的穿著,他堅硬的姿態,他恍惑的眼神都說明他行走在另一個空間,那個空間以前存在過,但現在已經遠去,老頭卻執著地以過去的步伐,過去的神態,行走在當下。一個白日夢遊者。但旁邊這個男人呢?估計和淩晨差不多年紀,看起來像個高科技行業的從業人員,也許是好萊塢哪個製片廠的高級職員,瀟灑而多金,正是洛杉磯主流人物的形象。他怎麼也會出現在這間診療室的呢?

蔡博士的門打開了,一個病人出來,接待小姐把年輕少婦的病曆送進去。然後出來,把三份病曆排列在櫃台上,對淩晨說,下一個是你。再對老者說你排在她後麵,然後是這位先生。對不起,我可要走了,今天晚上有個試鏡,我可不希望遲到。

門關上,那個老者還是木著一張臉,旁邊那個男子低低地吹了聲口哨,放下報紙,與淩晨對看一眼,說:“如果是我,也會急著逃離這個地方的。”

淩晨實在打不起精神來和另一個心理病人搭訕,隻是淺淺地一笑,抬腕看表,那少婦進去十分鍾還不到。一般心理醫生的約見差不多在三十到四十分鍾之間。

身邊那男人說:“時間是最難對付的,漫長的等待和蹉跎,但一個人獨自麵對無所事事的時間更難。所以我們願意早早地趕到診療所來,坐在不舒服的硬椅子上,為的是看到幾張不同的麵孔,估量他們在這個泥潭中陷得有多深,聊以自慰。”

“你是說看了別人的悲慘樣子,自己會覺得好過點?”

“女士,你的理解力使人敬佩。”

“我沒這個感覺,看見別人受苦我隻會覺得這個世界更糟。”

“正是因為你看透了這個糟糕的世界,所以對自己的糟糕境況比較能忍受一點。”

“聽起來很無奈,也很冷酷。”

“你說中了真相。”

淩晨突然在內心深處覺得這人講的是對的,在一切的痛苦之上,最大的痛苦是覺得隻有你一個人在受苦,別人都歡天喜地過得有滋有味。孤獨把原本的痛苦放大了無數倍,如果你的痛苦是常態,每個人都分擔著一些,也許,痛苦就不是那麼難以忍受。

但是,寫作是樁絕對孤獨的事業。但是,失眠也是件絕對孤獨的事情……

那人看她若有所思,又湊過身來說:“有句話你聽過沒有?叫做‘他人即地獄’,是個法國哲學家說的。在字麵後還有一層意思:大家都在地獄裏。是的,幸好我們置身在一個熱鬧的地獄,像刺蝟擠在一塊取暖似的,不那麼孤獨。”

這個形容得好,淩晨想起她和家人,鬱光,和崔雷西的關係,可不是擠在一起取暖,但是又互相忍受不了,被戳痛,分開,然後由於孤獨,又互相擠在一起的關係?

淩晨不由得嘴邊泛起一絲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