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原仍臥在原處,聽見那邊的動靜回頭不經意地一瞥。他沒看清什麼,卻聞到從那邊飄過來的一股腥臭氣味兒,就是當地雞蛋黃花發出的那種惡劣的氣味兒。他打了一個寒戰,再次轉回臉時,看見了八木那張又白又胖的臉,還有八木手下另外幾個軍醫。白衣殺手。蘇原隻覺得一股血衝上頭頂,耳朵嗡嗡叫,爾後,那股股臭味兒愈來愈濃烈地挾裹著他。他出現了惡心嘔吐的症狀,神智也變得迷離。這時他的思維十分簡單,心中唯一所想便是實現一個誓願:不能讓這夥白衣殺手活著出去。他知道這個誓願不是出自眼前,他和高田埋葬那個青年農民時這誓願已萌生於心。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不到,眼下就到了他們遭受報應的時候。他這麼執著而迷離地想著,可對自己當前究竟該做些什麼卻模糊不清,隻隱隱約約覺得手裏該有一支槍。
雙方的對射沒有一刻間歇,煙塵從穀地緩緩向四外彌漫過去。當煙塵淹沒了抗日隊伍的陣地時,抗日隊伍便開始又一輪衝鋒。匍匐於穀地邊沿的日、偽軍隻能朝煙塵裏盲目射擊,直到抗日戰士衝到離穀地不遠顯露出身影來,日、偽軍的射擊才恢複了殺傷力。戰鬥就變得異常激烈,攻與守都同樣殊死不怠。隻是愈接近穀地,地麵愈平坦,抗日隊伍暴露得愈嚴重。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高昂代價。
蘇原在身後揀到一支槍,是一個被打死的偽軍丟棄的,那偽軍很年輕,仰麵躺在地上,他的頭部被擊中,血染紅了他那張娃娃臉。蘇原隻看了一眼便趕緊將槍撿到手。他這是頭一次觸摸槍支,間一個感覺是槍的分量很重。
他回到那個上歲數偽軍的身旁重新臥下,觀察那偽軍怎樣射擊。看了一會兒覺得很簡單,他沒想到可以將人致於死地的可怕事情做起來竟如此簡單。
那上歲數偽軍停止射擊,側頭向他看看,臉上露出詫異神色。
“小老弟,臨秋末晚了還撈家什幹啥呢?”上歲數偽軍說。
蘇原不吭聲。
“傻瓜,快把槍扔了!”上歲數偽軍說。
蘇原仍然不吭聲。
上歲數偽軍歎息一聲,然後又開始射擊。
蘇原這時才發現他射擊時將槍口仰得很高很高。
天漸漸黑下去了,射擊的火花劃破昏暗的天幕顯得怪異而猙獰。
這是北野等候已久的時刻。
穀地裏的局勢已愈來愈嚴重,抗日戰士已可以將手榴彈投進穀地。日、偽軍傷亡慘重,不得不向中間收縮。擲彈筒已失去了效力,幾挺重機槍成十字狀擺在新挖掘的掩體內,不斷向四下吐著火舌。
北野開始布置新的突圍。這是一個新的突圍計劃,利用夜幕的掩護,從東北方向的豁口處向外突。北野將全部偽軍和部分日軍組成掩護隊,他自己和其他軍官們由餘部日軍保衛組成突圍隊。
北野竟然沒有忘記蘇原,他找人尋到他,將他叫到跟前。暮色中,蘇原眼裏的北野像一隻蒼老的狼。
北野見蘇原手中提著一支槍,先怔了一下,卻也沒說什麼。他看了一眼站在身旁替補卜乃堂的黃翻譯官,便開始對蘇原說話。黃曾擔任山古隊長的翻譯,蘇原和他稍有接觸,知他的日語水平很一般。
北野說:“蘇原君,現在不是敘談的時候,這你知道的,可我得告訴你,又到了該你做出選擇的時候了。”
這話由黃翻譯官多餘地翻譯出來。
如果在以前,北野這句話又會嚇得蘇原心驚膽顫了,可這遭他十分的平靜。隻是定定地盯著北野。
“你說吧。”他說。
“跟我突圍?還是將你留下來?這由你來決定。”北野說。
蘇原的眼前出現了八木女人模樣的臉。
“軍醫隊的人一起突圍嗎?”蘇原問。
“留幾個衛生兵,其餘的一塊走。”北野說。
“山本部隊的……八木隊長?”蘇原似不放心,又問。
“他是佐官,當然走。”
“那我也走。”
“這是好主意,留下落到抗日隊伍手裏可是要倒楣的。”北野說。
蘇原在心裏罵了北野一句。
“要是能活著出去,我非和你好好棄一局不可,死了,咱們就在陰間裏從從容容地奔,爭個高低輸贏……”事到這般天地,北野竟還想來點小幽默。
隻是蘇原沒響應。
天已完全黑下來,西天最後一抹晚霞早褪盡顏色,鉛色的天幕不時被戰火耀亮。夜風已起,從山口向穀地刮來,陰森森的。
戰鬥仍在僵持,這時蘇原突然明白:日軍所以能支撐下去,主要靠那幾挺重機槍的火力。他有些擔心,如果再拖下去,北野和八木他們很可能會逃之夭夭。
突圍隊已集中起來,聚攏在北野身邊。雖然看不清這些人的麵孔,可蘇原憑那股腥臭氣味兒知道八木和他的手下軍醫俱在。由於離得很近,這氣味更為濃烈,蘇原有一種要被窒息的感覺。他心裏一直都疑惑不解,八木身上的氣味究竟是真實存在還僅是自己的一種感覺?反正二者必居其一。但此刻他的思維已難於進行更深入的分析,他覺得頭很脹疼,有一種昏昏欲睡的感覺,他唯一清晰的一點是,哪怕天再黑,憑自己的嗅覺會像獵犬那般跟緊八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