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3 / 3)

單鵑母女新租的房子離這兒不遠,就窩藏在這片不城不鄉的平房深處,隔了兩條細長的街衢和一條汙濁的水溝,同樣是一個大而無形的院子。劉川深一腳淺一腳地直闖進去,他一進院子就放聲大叫:單鵑,你出來!單鵑!你出來!院子裏人不多,住在這裏的人白天都出門打工去了,但仍然有不少驚異的目光,從兩側的門窗裏投射出來,追隨著劉川的背影一路往裏……在院子的盡頭,他們看到這個年輕人把一位徐娘半老的女人堵在一間小屋的門口,大聲質問,聲音激動,詞句錯亂,語意不詳。那個女人也同樣激動,同樣歇斯底裏大叫大喊。他們的聲音互相壓製,彼此吞並,從屋外吵到屋裏,隻一瞬,又從屋裏吵到屋外。他們看到,那個半老女人兩手端著一個熱氣騰騰的鐵鍋,追著男孩出來,衝男孩的後背潑了一下,能看出潑出來的,是鍋裏滾燙的稀粥,那半鍋粥水帶著灼熱的煙氣,離男孩的脊背隻差半寸!那女人端著熱鍋窮追不舍,未料幾步之後,男孩突然轉身,先是一把推開上來拉勸的一位鄰居,繼而衝向那位端鍋的女人,雙手用力一推,姿勢猶如太極推手一般,那半鍋殘餘的滾粥立刻飛出鍋底,大半躥上了端鍋女人的頭臉,小半濺滿了勸架鄰居的前襟。

空空的鐵鍋哐噹一聲摔落在地,尖銳的慘叫從周圍每個聽覺健全的耳朵鑽出,這聞所未聞的慘叫讓每個人都發現了自己內心的脆弱,脆弱得無處可躲。滾燙的粥顯然把端鍋的女人燙瘋了,她全身熱氣騰騰,臉龐、脖頸,以及裸露的兩臂,凡可看見皮膚的地方都露出了鮮肉,紅色的鮮肉上星星點點地沾著白色的米粒,讓四周的目擊者無不頭麻肉緊。但不知什麼邪勁支撐著她一邊尖叫,一邊繼續撲向男孩,她揪住男孩撕扯了幾下就摔倒了,而那位勸架的鄰居早就滾在地上淒聲呻吟。旁觀者這才有人乍膽上前,探看她們的傷勢。他們同時看到,那個男孩傻了一樣,呆了片刻轉身向院外跑去,他們本想抓住他但沒人敢上。正當他們手足無措想著該給120還是110打電話時,那男孩又跑回來了,他已經打了急救電話,他和另外幾個鄰居抱著已經昏厥的兩個女人跑到路口時,一輛急救車恰恰趕到。跟出來幫忙的鄰居們搭手將傷者抬上了車子,然後望著那個男孩隨車遠去。

事後證實,大約有七八個目擊者目睹了這個事件的某段過程,但由於他們與事件中心所處的距離及角度不盡一致,也由於他們目擊的時段前後交錯,更由於他們與受害人的關係親疏有別,所以在警方進行調查的時候,每個人對事件過程的描述也就有所出入。特別是關於那鍋粥是怎麼從屋裏被端到屋外的,又是怎麼澆到受害人身上的,說法竟然出現了三個版本。或許是基於同情弱者和遠親不如近鄰的思維慣性,一半以上的目擊者講述的情形,明顯有利於傷者一方。他們描述的事件過程大多是從單鵑母親端著一鍋熱粥走出屋子開始:單鵑母親走出屋子大概是想到水溝那邊倒掉一點多餘的米湯——證人們是這麼估計的——正逢劉川情緒激動地趕來與其爭吵,雙方爭吵過程中劉川先是動手推了一位勸架的鄰居,又將那鍋滾粥一半扣在了單鵑母親的臉上,一半潑在了勸架鄰居的前胸。據醫生診斷證明兩位受害人均被深度燙傷,燙傷麵積分別高達百分之四十和百分之十二,特別是單鵑的母親,送到醫院時已陷入昏迷,經過近五個小時的艱苦救治,才得以保住性命。

醫生們最初以為,護送傷者過來的劉川,是這位重傷婦女的兒子,所以在傷者推進搶救室後便催促他趕快回家取錢。劉川於是匆匆趕回住處,將家中拍賣家具所剩的十二萬元現金全部拿上,然後立即趕回了醫院。這一天小珂正巧在家倒班,在巷子裏見劉川行色匆匆地出去,便打招呼,問他去哪兒。劉川說去醫院,小珂說那我陪你去吧,我也想去看看你奶奶呢。劉川便請小珂到醫院替他換小保姆回來休息,他說我有事要先去一趟勁鬆醫院,晚一點我再過來換你。小珂問你去勁鬆醫院幹嗎,劉川未及回答就鑽進一輛出租車走了。

劉川趕到勁鬆醫院時傷者還在急救室裏,等他把十二萬元現金全部交了,醫生才特意告之:你們家裏剛剛來過一男一女,那女孩是你的姐姐還是妹妹?劉川沒有回答,他當然知道那一男一女究竟是誰。他轉身走出醫生的辦公室,向急救室的方向走去,剛剛轉過一個牆角,不知是意料之外還是意料之中,他迎麵撞上快步疾行的小康。

小康隻身一人,正往外走,單鵑不在他的身旁。劉川不知所措地迎上去叫了一聲“小康”,小康沒有應答,而是毫不遲疑地跨前一步,伸出左臂,突然摟住了劉川的肩膀。劉川隻覺得肚子上被重重地打了一拳,但聲音卻異樣空洞,沒覺得很痛,隻是下身有些發涼。他腳下踉蹌了一下,本能地伸手想扶住小康,但小康快速地錯步閃開,扭身便走。劉川失去支撐,雙膝一軟,雙手撲地,跪在了走廊中央。他用一隻手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被擊打的腹部,摸到的卻是一把匕首的短粗的木柄,那隻木柄支愣在他的衣服外麵,衣服已被稠濃的鮮血染紅。

劉川爬起來向前走了兩步,他想也許單鵑就在前麵。他看到了“急診室”三個紅紅的大字,那三個大字就像撲麵而來的三個猙獰的血點,在他的視網膜中漸漸浸淫,直到充滿整個眼眸……此時此刻,單鵑正大步走進另一所醫院,她從安全樓梯跳躍著奔上五樓,走出樓梯毫不減速,朝著病房大步奔走。她看到劉川家的小保姆正提著一暖壺開水從開水間裏出來,便加快步伐追了過去,從背後一把奪過那隻灌滿的暖壺,將小保姆順勢撞倒在地。小保姆驚呆地看著單鵑拔了暖壺的壺塞,快步衝進了前麵的病房。當然,那就是劉川奶奶的病房。

劉川的奶奶剛剛服完中藥,忽聞走廊上小保姆發出驚悚一呼,她從床上起身想到門邊看看究竟,雙腳剛剛沾地單鵑就衝了進來。老太太與單鵑曾有一麵惡交,一看便知來者不善,也許人老了畢竟見廣識多,劉川的奶奶居然臨危沒亂,而且頭腦清楚地看到單鵑揚起了那隻開了口的暖壺,看到一股滾燙的開水帶著亮閃閃的熱氣,龍蛇出洞般地迎麵飛來,奶奶雖然舉步維艱,但生死一瞬的動作卻出人意料地敏捷起來,她在開水飛來的刹那,扯過床上的棉被往上一舉,提前半秒狙斷了水龍的去路。當單鵑隨後將暖瓶狠狠砸來的時候,老太太更是力從心起,抓起整床棉被奮力一撲,居然將單鵑連壺帶人全部罩在下麵。單鵑從被子裏掙紮出來為時已晚,小保姆和一個護士衝進來了。小保姆護住奶奶,護士扯住單鵑,單鵑甩開護士奪路就走,恰在門口撞上剛剛趕來的小珂。小珂不愧經曆過警校的五年訓練,不過兩個回合,便將單鵑掀翻在地。在此之前,小珂在警校學的那幾套拳腳,還從未受過實戰的檢驗。

連小珂在內,誰都以為,劉川的奶奶經此一嚇,病情將會出現逆轉,不料當天晚上,奶奶在小珂和保姆的扶持下,卻突然出現在勁鬆醫院劉川的病床前。那時劉川已經做完了腹部的縫合手術,腹腔內的匕首已被取出,幸而那匕首不算太長,那一刀從胸腹中央直直插入,與胃脘心髒差之毫厘,未能傷及致命要害,在奶奶一步一挪地走進病房的那個時刻,劉川的神智已完全清醒。

畢竟失血過多,劉川的麵孔如白紙一般。奶奶在床前坐下,抓住劉川的右手,她發覺孫子的手隻在一夕之間,竟然變得骨瘦如柴。

天河監獄的老鍾是第二天來到病房的,他給劉川帶來了他老婆熬製的一罐雞湯,還帶來一個令人寬慰的消息:在昨天單鵑被依法拘留之後,今天清晨,小康也在北京至秦水的火車上落網。

三周之後,劉川的傷口完全愈合。

這一天小保姆過來幫他辦理了出院的手續,付清了全部費用。與此同時,北京市朝陽區公安分局的幾位刑警也帶齊了一應手續,在劉川的病房裏,向他宣布了經人民檢察院批準的決定。

——劉川涉嫌故意傷害,決定予以逮捕。

星座學流行一個傳說:射手彎弓射下了天蠍,天蠍墮落砸死了射手,兩個星座冤家路窄,相生相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