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3 / 3)

他聽出兒子的暴怒,已完全出自單鵑對劉川所表現出來的那種熱衷,那種已經不是就事論事的關切讓小康再也沒法無動於衷。當兩個年輕人在盛怒之下開始惡語相向,互相貶損的時候,當小康氣急敗壞公然叫罵單鵑與劉川都他媽臭不要臉的時候,老範厲聲製止了兒子。

老範說:“小康,你嘴巴幹淨點,你給我到車上呆著去,走不走輪不到你來發號施令。”

小康這才住了嘴,悻悻地摔門上車。小康雖然凶惡,但對他老爸還得俯首低頭。也許他爸爸此時並不想跟單家翻臉,所以不容兒子不知控製地激化事態。幸而劉川很快趕過來了,他們啟程上路時劉川還能看到小康腦門兩側尚未褪去的青筋。

單鵑還好,見到劉川之後火就消了,平平常常地和劉川並肩坐在車廂後座,談笑自如。不知是劉川使她心情愉快,還是為了故意氣氣小康。

劉川還發現,在他們回程的路上,單鵑幾乎沒跟小康有過任何言語交流。他看得出小康有好多次用行動討好單鵑,但單鵑總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模樣。

為了避免矛盾,避免刺激小康,劉川一路上也盡量減少與單鵑的單獨交談,在單鵑麵前他盡量沉默。在車子駛入河北,單成功不再藏身座下之後,他更多的是和老單聊天。聊他們的未來,也聊過去的往事。聊起往事劉川情不自禁地說起奶奶,他記得小學一年級時有一次老師留作業,要大家用“我是……”造句,別的同學大都造成:我是一個少先隊員、我是一個聽話的孩子、我是一個愛勞動的北京人等等,最簡單娟,也寫了“我是一個男生”之類。劉川回家問奶奶:奶奶,我是什麼?奶奶正在看報,不耐煩地回答:你是什麼?你是人!劉川於是造句:我是人!結果被老師狠狠扣分。劉川的奶奶為這事專門鬧到學校,嚴肅地與老師商榷辯論:我是人有什麼錯呢,造句是語法練習,主謂賓齊全即可,不要說“我是人”不算錯,就是寫“我是狗”,在語法結構上都不該算錯!

單成功也回憶了他的少年,他對少年最多的記憶便是打架。和父母、鄰居、老師、同學,四麵為敵。他說第一個讓他產生愛心和憐憫的,是一個女人,那女人後來成了他的老婆。雖然他老婆現在脾氣不好,而且遊手好閑,除了打牌賭錢別無所長,但單成功永遠忘不了二十多年前她有多麼漂亮,多麼溫存。他們曾在海邊的一個懸崖下麵有過銷魂一夜,並在那裏懷上了單鵑。給單鵑起這個名字,就是因為他們在那個性愛的清晨,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懸崖上麵盛開著驚人美豔的一簇杜鵑。

劉川也問過單鵑,對於鵑字的由來,單鵑的回答同樣浪漫:我媽懷上我之前,跟我爸隻有過那麼一次。那一次我媽最深的印象,是海邊懸崖上的杜鵑。一邊是海上初升的太陽,一邊是像太陽一樣火紅的杜鵑,我媽在那一刻就決定以身相許,這輩子就跟我爸過了。

對往事的回顧使旅程大大縮短,汽車有節奏的搖動與那些無關痛癢的風花雪月一樣,讓人麻痹和慵懶。車子在開過山西大同之後,劉川才突然警覺起來,他發現他們已經離開了來時的原路,改走了一條陌生的路線。這條路線雖然車少卡少,但路麵崎嶇坎坷,徒增了旅途的勞累艱難。

顛簸一天之後,劉川終於發現,他們這輛滿載原煤的車子,正朝著東照市的方向前進,這個發現讓他否定了自己原來的判斷。看來他們繞行這條線路,並非僅僅為了安全,而是為了投向另一個不為人知的終點。在整個旅程進行到第二天傍晚的時候,他們的汽車甚至偏離了大路,拐向一個連路標都沒有的羊腸小道,他們在這條小道上搖晃了十分鍾後,看到了一條寬闊的大河。夕陽金色的光芒照紅了熔岩般的河水,也照紅了原本蒼鬱的兩岸。兩岸層林盡染,如同到了秋天。

老範把車子停在一座廢橋的前邊,天上地下看不到一絲人跡鳥痕,老範和老單一起下了車子,向那座木橋大步走去。“這就是瀘沙河!”單成功說:“這地方沒人。”

劉川和單鵑也下了車子,跟在他們身後向橋頭走去。小康最後一個走下車子,站在車頭沒動,與他們拉開了一段距離。

劉川看到,兩個大人已經走上搖搖欲坍的橋身,扶著糟朽的橋欄向下探瞰。麵對橋下滾滾而去的河水,單成功語焉不詳,指指點點,朝老範說著什麼,老範的聲音則顯得清晰而且渾厚,以致劉川可以聽得一字不漏。

“你們一共埋了幾個包?一千二百萬的票子,兩個包裝得下嗎?”

“裝得下,”單成功平靜地答道:“一個包裝美元,一個包裝人民幣。人民幣隻有三百多萬,美元差不多九十幾萬,兩個包正好裝滿。”

“埋在那邊了?”老範饒有興趣地指著河水衝刷的一處河岸,問道。

“就埋在那邊了。”單成功記憶猶新地指著岸邊一棵被水淹掉根部的大樹,說道:“當時這一帶大路小路都被公安武警設了卡子,見車就攔,見人就搜,連公共汽車都不放過,所以老三他們隻能先把錢埋了。他們不知道這條河當時是枯水季節,埋完後突然下了一個星期的大雨,上麵發了洪水,一下子就把埋錢的地方淹了。後來老三跟我說了這個地方,我專門來看過一次,我來看的時候水早落下去了,那棵樹的樹根都被洪水衝得露出來了,這一片河岸都衝垮了,錢當時也不可能深埋,我一看,早衝沒了。要不說老三他們幾個死得冤呢,幹了這麼大一單活,命都搭上了,最後落得顆粒無收,隻能說是天意了。”

老範似乎聽得心不在焉,他眯著眼睛,扶著橋欄,探出身子,仔細巡看著那棵軀幹半歪的大樹,和大樹兩側荒脊的泥土,他問:“你當時找對地方了嗎,這地方是老三說的地方嗎?”

單成功淡淡一笑:“一千二百萬,我會糊裏糊塗找錯地方?”

老範直起身子,想想,又問:“老三會不會說錯了地方?”

“老三先說的這個橋,然後說橋下麵這棵歪脖樹,這兒就這麼一棵樹,他想錯都沒法錯。”

劉川看他們嘀嘀咕咕地交談,聲音忽而模糊忽而清楚,大體意思他和單鵑都聽得明白。劉川注意到,單鵑的神情略顯緊張,來回盯著兩個大人的臉看。那兩張臉表麵看全都溫而不火,但聽得出老範溫而不火的聲音,幾乎是一場毫無信任的審問。

這場暗自較量的對話終於平靜地結束,兩個大人離開大橋向貨車走來。小康似乎也看出父輩們的臉上,全都刻意掩飾著某種異樣,不由向走在後麵的單鵑低聲問道:“怎麼了,沒事吧?”單鵑沒有回答。她沒有回答也許僅僅因為她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煤車離開了這條大河,繼續前進,重新回到了幹線公路。在幹線公路上他們又走了困乏的一夜,一路上除了一兩句事務性的小聲交談外,同車五人全都默默無言。

夜間的公路,黑,靜如時空隧道一般。

劉川搞不清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他甚至搞不清他究竟是睡得很香還是半睡半醒。他有時能感覺到車子在走,有人說話,有時又覺得一切全在夢中。清晨時他確定自己真的醒了,雖然雙目未睜,但耳中的聲音卻那麼真實,而且近在咫尺。

當他意識到這是範本才和範小康的竊竊私語之後,有意沒睜眼睛,他依然躺在後座上麵,保持熟睡的樣子,呼吸均勻,一動不動。範家父子聲音顯得有幾分詭秘,這讓劉川斷定此時單氏父女肯定不在車內。

老範的聲音:“我跟單鵑她爸有二十年交情了,這次又冒了這麼大風險過來救他,他要是瞞我那就太不夠意思了。我再看些天吧,是狐狸總有尾巴。”

小康的聲音:“也許他真沒得到那筆錢呢,這案子公安法院至少審了半年,老單要想保命,早該把錢吐出來爭取從輕。”

老範的聲音:“這都難說,法院審他的時候他怎麼說的咱們也不知道,他們劫了這筆錢是當場分了還是由一個人拿著誰也說不清,就算是大家平分了老單手上也應該藏著二三百萬。我看姓劉的這小孩說不定能知道一點內情,不然放著北京大城市不呆非跟著老單到秦水來胡混,如果不知道老單手裏有貨,來幹什麼?現在這幫孩子,一個賽一個猴精!”

劉川眼睛依然閉著,衣服裏卻竄出一身冷汗。他聽出老範父子說到了自己。他們說到他時聲音放得更輕,幾乎輕如耳語。

小康的聲音:“老單才老奸巨猾呢,他兜裏有錢連他老婆都能瞞著,怎麼會露給這個小子。這小子我知道,他跟老單到秦水壓根就不是為錢來的,他為的是他媽單鵑!前幾天你一把他接到咱們家我就看出單鵑眼神不對,你還賴我衝單鵑發火,我不發火成嗎。”

又是老範的聲音:“要我說你王八蛋怎麼一點出息都不長進呢,你整天就知道琢磨個女人,我看再下去你快廢了……”

他們的聲音又逐漸放大,但馬上就被車門開啟的聲音攪混,從聲音上聽出他們同時從兩邊下了汽車,隨著車門的砰砰關閉,四周突然靜無一聲。

劉川睜開雙眼,看到天已亮了,車子停在路邊,前座的老範父子果然已不在車裏。他微微欠身,透過車窗玻璃悄悄向外張望,他看見老單和他的女兒,正在路邊一個早點攤上買飯,老範和他的兒子小康,向他們漫不經心地打著招呼,晃著脊背慢悠悠地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