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開車載著他,向豐台的方向開去。利用路上的時間才開始向劉川交待一切,告訴他見到單成功之後具體說些什麼,以及明天早上出發的車次安排。並且把去秦水的二二八次列車的一張臥鋪車票交給劉川,還給了他一千五百元錢作為任務經費。還給了他一兜蘋果和一兜方便麵。景科長說劉川我們知道你很有錢,但公是公私是私,這錢你拿好。一千塊錢你帶著到秦水用,蘋果是給你路上吃的,五百塊錢你留給單成功。方便麵也留給單成功,就說是專門給他買的。
從景科長一說要去秦水,劉川的腦子就陷入了混亂,從他們的表情動作上劉川看出,事情緊急,一切既定,毫無商量餘地……一路上他們始終叨叨不停地向他交待注意事項,聽得劉川懵懵懂懂,在景科長把錢遞過來的時候他甚至還傻乎乎地問道:“你們到底什麼時候抓單成功啊,給他留五百塊錢他夠花嗎?”景科長沒有正麵回答,隻說:就留這麼多吧,留多了他會懷疑你這麼有錢幹嗎還去當鴨。這話劉川聽得頗不順耳,不由抬頭朝景科長白眼,但景科長一臉事務性的嚴肅,表情上並無半點調侃。劉川這時突然清醒過來,才想起他明天上午約了公司開會,中午約了奶奶會診,下午約了和季文竹見麵,明天他是無論如何也走不了的。於是他也用一臉嚴肅的表情,把他奶奶生病的情況,把他家公司快要破產的情況,向景科長做了陳述,委婉而又堅決地表示他明天去秦水確有困難。景科長意外地說:喲,你奶奶住院啦,要緊不要緊?劉川說住三天了,當然要緊了。景科長問哪個醫院啊,我們明天看看去。你們家公司我們也可以找找法院,請他們一定依法處理。劉川也看出來了,現在和他們說什麼都沒用了,一切都已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除非他現在就喊停車然後和這幾個警察翻臉。
車子開到豐台,在那家小旅館附近,他們放他下來,讓他自己步行往胡同裏走。劉川剛剛移步,沒等回頭,麵包車就開動起來,一眨眼就開得沒影沒蹤。劉川隻好一步一步往胡同裏走去,走到一半,他拿出手機,把電話打到了老鍾家裏。
老鍾正巧在家,劉川跟他說了自己的情況,希望老鍾代表組織,找景科長他們談談,希望他們考慮到他家的情況,別讓他再參加這個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完的案子了。老鍾在電話裏想了一下,說:你奶奶那裏,我們可以組織人去輪流照顧,你放心好了。你們家公司恐怕也不會因為你走了幾天就垮了吧。劉川說怎麼不會,現在是關鍵時期,我們家公司要真垮了他們東照公安局管不管呀,我們家公司要垮了他們就是把那一千多萬追回來全賠給我也救不回來!
胡同裏沒人,劉川邊說邊走,遠遠望見旅館門口的那片燈光了,遂壓低了激動的聲音,並且不得不匆匆結束了尚未發完的牢騷。因為景科長告訴他,他們今天下午已請北京市局刑偵部門派人對單成功布置了監控,發現單成功在劉川中午離開旅館後,不知何時自己強撐傷腿也走出了旅館,在胡同口對麵的一個角落觀察到傍晚才回到房間。市局外線反映的情況,說明單成功雖然收納劉川為子,其實仍然心有疑慮,生怕劉川出門一去,轉身帶了警察回來,把他捂在這裏。所以他跛出門去,混跡街頭,觀察了幾個小時沒見動靜,才驚魂稍定,回去休息。
旅館就在前方,劉川按照景科長的一再囑咐,關掉了電話。他一腔煩悶,走進旅館,走進單成功住的房間。單成功正靠在床上看電視呢,那樣子是在等他。劉川看到,單成功看他的眼神,不知是疑問還是焦急,那一臉刻意堆出的笑容,讓劉川心頭一陣發緊,臉上也難自然。單成功的語氣故作輕鬆,看著劉川淡淡相問:“沒出事吧,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清晨,六點,劉川和單成功一同起床,在劉川收拾行囊之際,單成功為劉川泡好了一碗方便麵,還為他削了一個蘋果。劉川問他怎麼不吃,他說我不餓,你吃吧。劉川默默地吃了方便麵,吃了蘋果,吃完後他扛著一隻挎肩的背包,站到門口,轉身告別的時候,單成功上來擁抱了他。
劉川也擁抱了單成功,他能感受到單成功混亂的心跳,和胸腔裏隱隱或有的一絲嗚咽。
北京西客站鍾樓上的時鍾剛剛指向七點,站前廣場的大小通道就擁擠起來。到車站給劉川送行的除了景科長和他手下的偵察員外,天河監獄遣送科的科長老鍾,也出人意料地來了。他們一行人迎著風站在事前約定的鍾樓下麵,凝神望著劉川鑽出出租車,過街而來。他們頭上風動的黑發和臉上凝重的莊嚴,讓劉川一瞬間突然感動起來。
他們看著劉川走近,默默與他握手,景科長話不多言,隻是簡短地告訴他站台的位置,告訴他他會在另一個車廂裏,與他同往秦水。真正與劉川做臨行囑托的,倒是劉川的科長老鍾,他低聲說道:劉川,你家的事,我們盡力幫你處理,國家的事,咱們不能耽誤。你過去是學生,現在是監獄的幹警,我今天來,也是代表監獄領導,代表組織,要求你務必站好最後一班崗,打好最後這一仗,希望你退役前能交給組織一個圓滿的答卷。
老鍾的話雖然一腔說教,老生常談,但他語調慈祥,態度誠懇,他半啞的聲音,仿佛有一種天然的洞穿力,讓劉川胸口的熱血,緩緩點燃。劉川畢竟年輕,受不住幾句慷慨激昂的鼓舞,昨天憋了一肚子的牢騷不滿,此時已經無法說出。他握了老鍾寬厚溫暖的手掌,欲言又止的目光從他們每個人的臉上,草草掃過。他不知此時應該重複一下自己的現實困難,還是索性發表幾句豪言壯語,想想無論述說困難還是壯言豪邁,場麵恐怕都不自然。所以他什麼都不再說了,一言未發地離開他們,獨自走向車站大樓,走向大樓的入口。他知道他們的目光會一直尾隨他的背影,一直目睹他在人流中消失。
早上八點,當火車開出北京,把都市的高樓大廈漸次拋在天際之外,劉川看到了一片遼闊的田野。田野使他的感覺立即脫離了城市,脫離了昨天。昨天恍如隔世。他的頭腦漸漸變得清晰起來,再次一件件地想起計劃中的今天,今天原本要做的一切。按照計劃的安排,他此時應該走進萬和公司的大門,公司各部門、下屬各單位的經理們已坐在會議室裏翹首以待,等待著萬和公司新一代掌門人安撫士氣,發布命令;會後,他要簽署王律師帶來的一係列文件,授權王律師立即處理那些已經刻不容緩的法律爭端;然後,他將趕往醫院,趕到奶奶床前,趕到醫生的辦公室裏,代表親屬聽取會診的意見。他希望能在醫院陪伴奶奶至少三個小時,然後在下午三點半之前,趕到航天橋那個胡同口去,去接季文竹,然後,向她講清一切,然後,兩人重歸於好。然後他開車載著她前往燕莎商城,為那個要過生日的製片商買下一個大衛杜夫牌的打火機。劉川原想,等奶奶身體康複,等公司化險為夷,等一切成為過往,他也要當一回製片商,投資幫季文竹拍一部電視劇,讓季文竹當主演,請陸毅陳坤佟大為之類最紅的小生和她搭檔,讓季文竹也和他們一樣,一夜成名,一飛衝天。
火車顯然早已駛出了北京的邊界,耳中的笛鳴,眼中的曠野,無不告訴劉川,他今天計劃中要見的這些人,誰也不會知道,他此時此刻,已獨身一人,端坐於西行列車的一個窗前,開始了一場崎嶇難料的探險。
列車駛出百裏地後他的心情稍定,估計王律師季文竹們已經起床,或已經睡醒,他看著窗外一閃即逝的風景,開始打電話推掉今天所有的約定。他打了四個電話——公司、王律師、醫院、季文竹,向他們說明自己有急事要外出幾天,很快就會返回北京。在電話中他無法做出詳細解釋,因此能聽出每一個人對他的不辭而別都感到萬分驚訝,對他的一再失約都感到非常無奈,非常不滿……第二天傍晚,六時三十分,二二八次列車準點開進了陰雨綿綿的秦水車站。
劉川走出車站的第一件事,是在車站對麵嘈雜的夜市裏,買了一把折疊傘。他撐了這把黑色的小傘,在摩肩接背的人流中,在似有似無的細雨裏,在泥濘肮髒的小街上,一路打聽著方向,向這個城市的邊緣蹣跚。
他在走過兩條短巷以後,搭上了一輛載人的三輪摩托,嘟嘟嘟地顛簸了很久,終於找到了單成功給他的那個地址。那是一條半城半鄉的偏僻小街,一排低矮的民居錯落相銜,街的盡頭被一扇巨大的鐵門極不協調地突然收束,鐵門緊閉的院子靜無聲息,門上斑駁的漆鏽讓人隱隱好奇。
劉川一看到這扇巨大的鐵門,即按約定和景科長通了最後一次電話,用暗語表示他已找到了地方。景科長也用暗語做了回答,告訴他有兩位便衣就跟在他的身後。劉川回頭張望一眼,整條小街人跡寥寥,看不到公安便衣的任何蹤影,不知他們此時正躲在哪個牆角門洞。
他按原定的要求,關閉了手機的電源,然後向那扇鐵門邁步走去。背負著身後暗黃的路燈,劉川能看到自己模糊不清的身影,歪歪斜斜地張貼在鐵門正中。那身影舉起一隻長長的手臂,鐵門旋即發出了粗糙而又殘破的響聲。
劉川擊門良久,院內無人應聲。
他離開鐵門,走到相鄰不遠的一家店鋪,借問前邊那院子的主人是姓範嗎?店主悶聲不答,隻是點頭。劉川又問,他家沒人嗎?店主又連連搖頭表示不知。
劉川隻好走出店鋪,站在雨後冷清的路旁,目光穿透整條寒酸的街巷,除了少數簡陋的門窗泄露出零星的燈火,整條小街暗淡無光。
劉川用手機給北京豐台的旅館打了電話,電話打到了單成功的房間。單成功正守在電話機前,從時間上他可以推算劉川已經到達秦水,此時應有消息過來。劉川在電話裏告訴單成功他已找到老範的住處,但老範不在,家中無人。他問單成功老範還有其他住處嗎,他會不會這一段根本不在秦水?單成功說那你去“大富豪”找找他吧,“大富豪”那邊有好多餐廳酒吧,那一帶都是老範的地盤。
那一帶都是老範的地盤?
單成功最初對劉川說起老範,隻說他是個開煤窯的。秦水是個煤城,這些年國礦日漸衰微,私礦恣行無忌,幾人十幾人承包的小煤窯更是遍地開花。但從單成功後來的言談話語中,劉川漸漸聽明白了,老範在秦水,在秦水的城南一帶,是個“老大”!那一帶的歌廳酒吧夜總會,有不少是向老範交保護費的。其中這家名叫“大富豪”的夜總會,就是因為交不起保護費而讓老範強買強賣盤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