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太後神情凜然,言畢欲去。
卻有一隻黃鷺鳥飛到方丈室對麵的石榴樹上“咕咕”鳴叫。
跋陀說:“太後請聽,黃鷺鳥又在叫阿華了!”
胡太後淒然說:“阿華走遠了!”
跋陀神情悲戚地望著太後,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那個名叫麥囤兒的小太監卻莽莽撞撞地跑過來,在方丈室的門檻上絆了一跤,一跟頭栽進來,又一骨碌爬起來說:“啟稟太後,天色不早了,鄭大人請太後速作定奪!”胡太後又遠遠看見了那雙射出冷光的眼睛,便從那雙眼睛上邊望過去,說:“起轎還朝!”
三十二、漫天飄落的星星
阿華真的走遠了。
老跋陀已經來不及繼續解讀這個由少女時代美麗、天真的阿華演變成的被宮中爭鬥所扭曲、所塑造的風流絕代的女子,來不及看到她跟她的第三個情人——風儀俊美、富有才學、勤於朝政、且風流多情的小叔子清河王元懌的熱戀,以及元懌因懲治奸佞而被殺、太後自己也被幽禁冷宮的悲劇;來不及看到她戲劇性地複出以及此後的一連串匪夷所思的鬧劇和悲劇,乃至於八年以後,她竟在鄭儼的攛掇下毒死了不滿她的專權、密詔平北將軍爾朱榮率兵回京師保駕的親生子;當然,也不會看到爾朱榮兵臨京都城下時,官至中書令的鄭儼卻丟下了胡太後倉皇潛逃,胡太後試圖削發為尼而不得獲準,終被爾朱榮裝在鐵籠子裏,沉入黃河波濤中。一千四百七十年以後,在她溺水身亡的地方,出現了一座煙波浩淼的小浪底水庫,遊船載著二十、二十一世紀的過客遊興正酣,不知劃水的木槳可曾觸摸到一個美麗而憔悴的水下遊魂否?但在循環往複、一年一度的麥熟時節,依舊可以聽到黃鷺鳥一如古時的叫聲:
“咕咕,咕咕咕咕!……”
老跋陀在他留下了永泰公主、送走了胡太後的當日夜晚便悄然離去,像世界上壓根兒沒有老跋陀的存在一樣,像天上的流星、地上的流螢、水裏的浪花、風中的孤燈,隻是撲閃了幾下就沒了蹤影。但他在這個被他稱為震旦的國家,留下了一座發生了很多傳奇故事的寺院,帶出了三個傑出的佛學弟子,翻譯了四部上百卷經書,又多待了一些時辰,留住了一個不該在那時離去的美麗而柔弱的生命。他真的很累了。他已經把他的木棉袈裟和渾鐵禪杖交到稠的手中,把羽翎依然豔麗的毽子還給了慧光,把他用了六十多年的缽盂送給了道房。
歸去的時刻到了。樹葉枯黃時要落到樹底下,昆蟲凍僵時要回到泥土中,老象臨終時要悄然走進一個不會為人類知曉的山澗或岩洞。
那是一個彎月如鉤的夜晚,跋陀在譯經堂隔窗望月,目送弟子們回寮房歇息以後,又去書桌前,重複了一個晝夜之前曾經做過一次而沒有完成的動作:磨墨、攤紙,揮筆於紙箋上,寫下了幾個墨黑的大字:
“托身山林,待野火自焚之。”
跋陀寫畢,環顧經室,別情依依;又趨佛龕前,仰望佛像,頂禮三拜,遂起而掩門,手執竹杖去。
山野上,彎月西斜,月光如霜。蜿蜒起伏的光環勾勒出山巒、密林的模樣。
叢林中,跋陀踽踽獨行。突然,前邊山路旁的一棵彎腰老槐樹上,拋出了一團團、一簇簇的螢火蟲,如飛舞的雪花,如閃光的細雨,如被樹葉兒搖碎的月光,如漫天飄落的星星,映襯著老跋陀銀白透亮的眉毛和執杖前行的身影。
“走好啊,老跋陀!”
“多謝了,山神兄!”
跋陀漸去漸遠,融入叢林夜色中。
但也有人說,在山林深處,有一位體態豐盈、麵容端莊的中年女子,手提一個小包袱,按照她在少林寺上香時得到的消息,佇立在一棵銀杏樹下。淡淡的月光和閃爍的螢火,照見她唇角的一粒朱砂痣和一雙依然明亮的杏形眼睛。跋陀無言地看了看她,身上竟迸出了紫色的火花,遂與她並肩前行,迎著林梢上的彎月遠去。
蟋蟀在草叢中鳴叫。林中傳來夜鳥驚啼聲。
此後,稠入鄴郡傳法,創雲門寺。
慧光為北魏僧都,又去東魏鄴都為僧統。
道房去向不明。有人說,他隱居鮮卑山下,伴著蒼涼的木笛終老一生。
(2009年11月~2011年9月)
當嵩山少林寺以它絢麗而獨特的曆史傳奇引起世人矚目的時候,創立少林寺的天竺國(古印度)跋陀禪師,卻按照自己“性喜幽居”、“托身山林”的性格,躲藏在曆史的雲煙裏,成了人們視線之外的陌生人。使作者感到幸運的是,當作者流落到嵩山腳下的時候,曾從瑰麗而浪漫的民間傳說中看到了他。嘿,他可是個智慧而有趣的老頭!
——作者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