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手端著啤酒,一手忙著記她的話。突然她警覺地問我:“你呢,不像上海女子!”
我點點頭。我的確不像。就在這時,她用簡單的歐洲星相,判斷了我的性格。
她話題一轉,問起我的生日。
原來我是處女座出生的。
這樣的人,對神秘、懸疑、危險,甚至暴力,有著難以言喻的好奇心,
好奇心可引導出創造性。但可能過於執著而走火入魔,不可收拾。如果弄起藝術,則追求完美,幾乎成病態。丹儀對我這麼說。我完全明白她指的是什麼,應當承認,她說的很準。我不能不歎服:我這個揚子江水手的女兒,一輩子不入時流。“至少你不生在上海。”丹儀不容反駁地說。這話說到要害上。隔一條江,水土就不一樣,哪怕是跨過一條江過來的,就生來不是做上海女人的料子。
丹儀那天還說,她詫異我這樣的人,竟然對小資女人這題目感興趣。我心裏一緊。莫非這個女人打聽到什麼消息?在本地小資像寄生蟲一般長出來之前,上海的天下,屬於大開大合的女人,那就是我心目中的上海女人。不過我的書還沒有開始寫,她怎麼知道?
劉驥先生進了醫院,讓一個護士投信,叫我去見他。那是個陰沉沉的下午。他本來臉就瘦,現在臉更瘦,而且眼圈灰黑。我突然明白,他的日子長不了,看到我來了,他似乎等待已久,竟然拉掉鼻子上的氧氣管,坐起來。我急忙阻止他,他不理會,一個手勢攔住了我。
人之將死,其言才真。他的話沒頭沒尾。可能他知道我了解他的上下文,開場白就省了。他說我們這種知識分子,走進現代,是假的,浮麵的,趕時髦而已。老百姓活出來的現代,例如抽水馬桶浴缸之類,才切切實實,什麼革命運動政治清洗都改不掉的。
他張開嘴想大笑,可憐這個時候,他已是有笑之心無笑之力了。上海就是物質的,現代上海,就是物質的集合。坐在上海的抽水馬桶上,思維還能抽象?我隻能代劉驥先生大笑。他看來一直在等著我落進他的話語圈套,便叫我從他的床底一個帆布包裏,找出一個牛皮信封,讓我當麵打開。裏麵有相當多發黃發脆的剪報,內容卻一樣,都是關於一個我沒聽說過的滬劇女演員,叫筱月桂。
看到我很驚奇,他眯起眼睛,緩慢地說:“你能寫點像樣的文字,我也知道你寫的東西不痛不癢,其實無啥意思。如果以後真想寫出一點有意思的東西,就寫筱月桂,這是我一生見過的最了不起的女人。”他說完話,靠回枕頭上,話多了臉色疲憊。護士趕了過來,給他重新插上氧氣管,先生的女兒用眼色示意我退走。
我意識到他以前多次提到過的小月桂,就是這個女演員。那個下午是我和他最後一次見麵。不久後,先生去世。
但是他臨終托付給我的事,卻苦了我。我查了上海戲劇史、文化史、經濟史,甚至上網“Google”、“百度”一通,也找不到“筱月桂”這個名字。請教了一些老上海文化人,倒是聽說過這名字,是個“壞女人”、“女流氓”、“白相人嫂嫂”,還有人稱之為“黑社會淫婦”,而具體材料卻無人提供。
所以,劉驥先生交待的這事,我覺得有點蹊蹺,沒有上心。直到我又一次陷入頹唐,成天提不起精神,上班混工資,寫時髦男女如何消遣,下班後泡酒吧尋碟片上網,覺得天下萬事,都能狂眼橫掃,一痞了之。
一直到前些日子,我為了不值得的小事與《新良友》主編大人吵了起來。他倒沒有說解聘,但我覺得如此隻求生存,太沒有意思。這時,我想起劉驥先生的囑托。我幹脆請了病假,放棄幾天工資,坐到圖書館去仔細翻找民初舊報。一個女人社會名聲能壞到如此地步,
所作所為,必是當時社會不能容忍,今日也未必樂見。
功夫不負有心人,我天天鑽紙片堆,弄得蓬頭垢麵,果然讀到不少材料。她的事像磁鐵,我一靠近這一大堆材料,就無法走開。
劉驥先生年輕時在愛情生活上弄出很多故事,在三十年代文壇,幾乎有登徒子之名,但始終是在新文藝界人物中周旋。
後來劉驥成為中國文化史上的大名人,左翼戲劇的一麵旗幟。他從未當高官,卻比那些光會打棍子的人物聰明得多,善於保護自己,從未在政治運動中吃比別人多的苦。解放後他不再寫任何作品,可哪個電影戲劇的委員會都少不了他,哪屆政協都落不下他,不少人恭稱他為“中國現代戲劇之父”。
名聲顯赫、德高望重之後,他早期與如意班合作,沒有人提起,他自己也語焉不詳。劉驥這個人,不方便提的,他就不提;而絕口不提的,自然有絕不方便之處。
我敢肯定,劉驥在心底裏,是暗戀過筱月桂的,隻不過沒有表白的膽量。證據就是,他在醫院裏囑托我寫筱月桂時,除了說“這是我遇見過的最能幹的女人”,還添了一句“這是我遇見過的最美的女人”。雖然聲音輕了下去,好像是怕得罪什麼人似的。
或許他認為這話不應當讓妻子丹儀聽到,其實她那時不在病房裏。最讓我對筱月桂這個故事動心的,就是他這句半吞半吐的話。也許,是我心裏一點暗暗的嫉妒吧。劉驥一生和多少女明星有過交往,筱月桂的確漂亮,或許比她們都漂亮,但畢竟還沒有被公眾評為二十世紀上海第一美人。劉驥這句讚美,明顯帶著個人感情。
我們相處一年多,直到他仙逝而去。一年中,惟一他談到學問,就是吹噓他如何巧譯Modern一詞。當時什麼概念都得自找翻譯。他譯成“摩登”,頓時風行。其實他當時想到的是《楞嚴經》中那個淫蕩女摩登伽,把佛弟子阿難拖上床,幾乎壞了他的德性。
現代,就是壞人德性的尤物,像當時某些時髦女子。他說當時靈機一動,妙手偶得,現在看,還真有大學問可做。言畢他哈哈大笑。我當時真怕他笑得背不過氣來。
我現在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想到的摩登伽女就是筱月桂。
我假期結束上班的第一天,就把筱月桂的故事送到主編那兒。我們的雜誌的風格是白領小資,有人物欄目,介紹昔日明星名媛的傳奇色彩故事。我認為我寫的傳記,文字功夫不說,傳主人物絕對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