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層(3 / 3)

我的底層仍然感謝命運,他們完完全全的為現實滿足,沒有匪患,沒有壓迫,沒有失業,退休金和醫療保險成了新社會最為輝煌的驕傲。他們沒有理由抱怨革命,他們沒有少年人對平等和公正的偏執夢想。我那時就已驚訝地發現,在這個城市,幾乎所有正派的工人都加入到了保守派的行列。這就是底層,我的善良的底層。

在我終於發現革命並沒有徹底抹去階層的區別,相反,權力又製造並維持著一個所謂的特權階層,那時我們感到無比的困惑和仿惶。盡管我的底層從未真正進入平等,但是神話並未就此徹底破滅。理想依然存在。

許多年過去了,革命似乎成了一個遙遠的記憶,底層仍然在貧窮中掙紮,平等和公正仍然是一個無法兌現的承諾。舊的生活秩序正在解體,新的經濟秩序則迅即地製造出它的上流社會。

階層分化的事實正在今天重演,權力大模大樣地介入競爭,昨天的公子哥兒成了今天的大款大腕大爺,他們依靠各種權力背景瘋狂地掠奪社會財富。權力和金錢可恥地結合。“窮人”的概念再一次產生。

我已經不再侈談什麼平等和公正,我終於悲哀地發現,這也許是一個永遠無法兌現的承諾。昨天未曾有過,明天也不會再有。階層區別也許會永恒存在,這個世界命中注定要把財富和權力堆積到少數人身上。也許,這種差別為優秀人物提供了改變自身命運的向上可能。但是我的出身我的教養我的經曆,命中注定我不可能成為一個徹底的精英主義者。也許我聽到的太多,也許我見到的太多,大款們一擲千金的時候,下崗的女工可能正在為孩子的教育費用掩麵相泣。麵對底層,我心難安。

我相信,激烈的競爭,哪怕是不公正的競爭,也會導致這個世界的繁榮,而窮人也會日將分享繁華的餘羹,家裏終會有各種電器,餐桌上也將日益豐盛。但是在我目睹了那麼多的欺淩和掠奪,那麼多的屈辱和侮辱之後,我的情感,我隱秘的內心再也難以對這個世界熱情洞開。

也許,我是偏執的。

許多美麗的夢想已經破滅,我為之呼喚為之憧憬的新世界並未在我的夢想中冉冉升起。世界依然如故。隻是多了些汽車,多了些高樓,也多了些富人,當然,更多了些窮人。

我走過我的半個城市,我的城市已經不見。棚戶區被成片推倒,它告訴我,一個新的城市明天將會在這裏升起。

我對任何嶄新的東西,已經不再懷有年輕時代的激情,我不知道,美麗是否會伴著嶄新的時代再度來臨。

我反複警惕自己的情緒,我知道,任何一種激進主義都會為我的底層帶來更大的災難。我為我的底層的任何一點富裕任何一點繁榮都感到由衷高興。

但是我卻恐懼地看到,純樸和善良,正在我的底層悄悄消失。底層不再恪守它的老派的**,對富裕的追求同樣導致了人的貪婪。早晨的空氣不再新鮮,嘈雜的集貿市場,到處是魚腥味和討價還價的喧嘩。魚販子肉販子菜販子水果販子,虎視眈眈地注視著他人的口袋。他們為了一塊二塊的利潤,出賣著自己的良心和底層的感情。在我的底層,已經不再湧動著純樸和善良,友情和鄉誼,利益原則同樣侵蝕著我的底層。

欺淩和掠奪,在這個世界幾乎每天都在重複上演。我對此已經見怪不怪。我甚至覺得富人本來就是這樣,必須以此來維持自己奢侈的存在。可是這一切,卻漸漸侵蝕到我的底層。在你路過那些肮髒的地下小工廠,你就會發現,在我的底層,正在上演著什麼樣的同類相殘的故事。我無法容忍窮人間的相互掠奪。

我的確非常矛盾,我渴望我的底層富裕,我又恐懼因為富裕而失去我記憶中的底層。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葉公好龍的表現。我隻是覺得,我的底層因為對富裕的追求而付出太多的純樸和善良。也許,因為在這個時代,勞動不再神聖,富裕必須依靠投機和掠奪。

富人的嗜好也如瘟疫般傳染到我的底層,並且演變為種種不倫不類的時髦。我常常在淩亂不堪的弄堂口,看見一些婦人穿著假貂皮大衣,懷抱叭兒狗,學著富人的碎步,在小販的叫賣聲中,施施然地走著。我幾乎覺得這是一種恥辱,我為這種惡劣的模仿感到羞愧。

在今天,在我的底層,流氓再次橫行鄉裏。我真的無法理解,難道我的底層永遠隻能向曆史提供這類黑社會的故事?難道命中注定我的底層永遠無償地為那些惡劣的通俗電影提供謀殺、械鬥和強奸的素材和表演場景?在某個夏日的黃昏,我走進家門,我看見三個少年鬼鬼祟祟地躲在樓梯後的陰暗走道。他們看見我,驚慌地扔掉針管,我看見他們裸露的胳膊上留下的剛剛紮過的針眼。我們默默相對。我沒有看見羞愧,隻有些許的恐懼,而吸毒的快感尚未完全從恐懼的眼神中消失。

我的底層正在從肮髒的棚戶區中搬出,但是新樓房重重的防盜門卻把濃濃的鄉誼完全隔斷。相互的漠然和猜忌,替代了往日的親如一家。夏天的夜裏,再也沒有了咿咿啞啞的胡琴,隻有嘈雜的卡拉0k,我知道,那是我的底層孤獨而又無聊的發泄。

也許,我的底層並不存在,存在的隻是我的夢想和尋找。

也許,我的所有的少年時代的記憶隻是因為我的夢想和我的尋找,才在我的夢中我的虛構中存在。

也許,隻有夢想中的底層才有過那樣的善良和純樸,我隻能遠遠地注視而無法走進。我觸犯了我的禁忌。我走進了它,我再也找不到我的底層。

我想,我是軟弱的,我無法承受孤獨,我必須有所認同,為我的夢想,尋找它的現實的土壤。我為自己虛構了許多的神話,然後,我看著我的神話逐一破滅。

我走出我的神話,我不知道我該走向哪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