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8章 富咒(5)(1 / 3)

毛毛弄離火車站近,在滬北火車站地區是有點兒名氣的,有名氣是因為這裏住的河南人多,他們一來,其他人就搬走了。河南人在上海做的事兒低賤,有拾破爛的,有做醫托的,有做按摩的,有做假貨的,這樣一來,河南人的聲譽就有點兒不好,上海人就不願意租房子給他們。這個地方,毛毛弄,本來是要拆遷的,前幾年一部分拆遷合同已經簽了,又不知道什麼原因,拆遷的事兒停了,拆遷杠在那裏,上海人的生活也杠在那裏了,沒有人來修房子,房子就越來越破,那些上了大學在大公司裏做白領的新人們都走了,留下一些老人和窮苦人,勉力支撐,毛毛弄於是越發破落了,破落到了整個上海都差不多把它給忘記了,弄裏的老住戶們,凡是有點兒辦法的都跑了,他們隻把戶口留在這裏,表示他們仍擁有那永遠也等不來的拆遷補償,本人卻紛紛外遷,把房子租給外地人住。河南人於是就進來了,跟著河南人進來的,還有各種各樣的生意,暗的按摩院,暗的配鎖鑰點,暗的小旅館,或者那些在前麵賣發票、圖章的,就把加工作坊、庫房移到這裏,拾垃圾的把垃圾帶來了,毛毛弄就充滿了垃圾的味道。那些鬼鬼祟祟的人流也就跟著進來了,他們大多是外地路過上海轉火車的,開車還有三個小時兩個小時,這個時候,就會有操上海口音的中年婦女走上門來,手裏拿著一張紙牌,牌子上是一些照片,她的上海口音明顯不地道,但是,外地人卻大多聽不出來,她讓你看一些房間的照片,還有一些姑娘的照片,這個時候那些火車客就耐不住了,就跟了過來。人流這樣就多了,外地的人流一多,上海人就呆不住了,凡是有點兒辦法的,到別處租或者新買房子住了。

離婚之後的劉學博,失去了工作之後的劉學博,就蝸居在這裏。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這裏就是讓人安心,這裏是他唯一願意住的地方。

在這裏,他想了很多,也做了很多,他讓鄧超群告崔浩,他到處發揭發信、申訴信,找記者寫內參,找律師打官司,他忙得不亦樂乎,也是在這裏,他發現了李愚,原來李愚是這幕戲背後更大的導演,原來李愚才是他最終能依靠的人,就此,他找到了組織,他加入了反對崔浩、搞垮絲寶的統一陣營,他終於不再孤單了。

他每天早早起來,站在門口對著弄堂刷牙。弄堂裏已經擠滿了人,有的在生爐子,有的在整理三輪車,有的在把做好的早點往外運,人人都在忙活。賣糍粑的小王胡子路過,看見他了,就從木桶裏掏了一隻糍粑出來,雪白的糯米糍粑,紮實而有分量,裏麵裹了半根油條,做早飯,那是最耐饑寒的,不像上海人的泡飯,吃一碗兩碗,總是不頂事,沒到10點,就餓了,這樣的糯米糍粑,就是一個30歲的壯勞力,吃上一隻,至少也可以堅持到中午。他把糍粑放在窗台上,“給你。

我們這個糯米糍粑營養好,配我們的豆漿,就更是營養好,比麥當勞還好,你嚐嚐!”

每天這樣說,劉學博就接受了,這個時候,小王胡子就會給他一碗熱騰騰的豆漿。

劉學博不常出門,他偶爾出門,會到絲寶公司的大門口,遠遠地呆一會兒,看著,有時候能看見崔浩的車從裏麵出來,有時候能看見車從外麵進去,因為太遠,他其實看不見崔浩。但他認得那輛加長林肯,玻璃是茶色的,裏麵看外麵清爽,外麵看裏麵,卻是一團黑。他以前出門,也坐過,那個時候,沒有特別注意這輛車外麵是看不見裏麵的,現在他覺得這輛車有點兒可恨,他媽的,看不見裏麵的人臉,都則,他很想看看,崔浩每次的表情。

毛毛弄不遠處,有一條六和浜,那裏已經拆遷了,絲寶公司在那裏造絲寶現代城。他天天看著絲寶現代城高起來,高到他要抬頭仰望,高到他抬頭仰望也望不到屋頂了,現在又高到毛毛弄的陽光都被它遮住了,有時候,他特別絕望,覺得崔浩、絲寶興旺著呢,崔浩也一定很興旺,這人命旺,劉學博,你扳不倒他了。有時候,他又想,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他總有一天可以看著崔浩倒下,“這天不會遠。”他對自己說。

阿三去世以後,大頭、小頭一直由黃局長和他太太撫養。生活費由崔浩每月給。黃局長也不推辭,他把崔浩給的錢存在一個賬戶,準備將來給孩子。一晃,大頭、小頭已經去倫敦三年,大頭就要大學畢業 了,小頭也已經上了初三。小頭在英國參加跆拳道訓練半年多了,老師說,可以考黃帶了,黃紀良就讓小頭回上海來考黃帶。這天他喊了崔浩一起去看她考試,崔浩買了大蛋糕,放在車裏,考試結束,他們要好好慶祝一下。

到了跆拳道館,小頭做預備運動了,崔浩、黃局長就坐在觀眾席上等。崔浩坐在左邊,黃紀良坐在右邊,小頭從後間出來,穿著跆拳道服,坐在他們兩個中間,小頭把一張糖紙放在崔浩的手上:叔叔,給你的,這種糖非常好吃,我吃了,想到你,剩下糖紙,我把它壓在書裏,現在,它很平整。崔浩伸開手掌,手掌上是一枚小小的糖紙,他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也許是自己老了,看不出這個世界細微的美和它的新奇了吧。但是,小孩子,會有一雙完全不同的眼睛,她能看得更多。小頭把糖紙豎起來,他看見了,糖紙是半透明的,裏麵有一個小人兒,一個小女孩兒,在跳繩。

崔浩說:小頭,這顆糖紙很漂亮,裏麵的小人很像你呢,像你一樣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