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他們在這個夜晚作出怎樣的選擇?
夜太短了,也太長了。
顯一走進大殿就趴在案台上哭了起來。他幸好還能哭出聲來,他說他們這些不孝的子孫,他們的膽子怎麼這麼大,他們就沒聽說過這皇室裏的慘劇嗎?他們幹嗎要這樣逼我?他們怎麼能……
婉兒站在遠遠的燈光所照不見的陰影中。在黑暗中看著顯悲痛欲絕。婉兒原本以為隨著顯的返回,隨著李武兩姓的不斷聯姻,這宮裏就不再會發生殺戮的事件了。但是想不到還會有性命斷送在聖上的或者是聖上情人的手中。而且是那麼年輕的生命,那麼殘酷的代價。而聖上這一次又是無辜地將她也卷攜了進來,要萬世銘記起草這一份絞殺年輕生命的詔令的,又是她上官婉兒。聖上千嗎又逼她呢?難道她對聖上的忠誠還需要檢驗嗎?
顯在那邊進退維穀。顯說不,我做不出這樣的決定來。顯說為什麼要我去殺我自己的孩子?不!那莫不如讓我先去死……
顯這樣說著竟開始拚命捶打起自己的腦袋。顯真的很用力地打自己,直到這時,一直默默垂立於陰暗中的婉兒才走過去,抓住顯的兩隻手,不讓他這樣傷殘自己。
不,殿下,不要這樣。這樣無濟於事的。
那我該怎麼辦?殺了他們?那我成了什麼啦?他們是我的孩子,是我的骨肉,我怎麼能親手殺了他們呢?那我將枉為人父,還會被後世責罵。婉兒,你告訴我,這樣觸犯了聖上究竟該定什麼罪?死罪嗎?除此就沒有別的路了嗎?就不能救救他們嗎?你是說隻能是死罪?是啊是啊,當然是死罪。大哥二哥僅僅是因為不滿意她的為人,她尚且能將他們處死,何況我的孩子們還是指名道姓地罵了他們的祖母,而她哪裏是他們的祖母,而是將他們的性命握在手中的那個君王,他們怎麼就看不明白呢?婉兒,幫助我,我知道你是最智慧也是計謀最多的,告訴我,有沒有一個既能使聖上滿意又能使我的孩子們免於殺身之禍的兩全之策?你搖頭?說沒有?說晚了?不,重潤他才剛剛十八歲。他是那麼好的一個孩子。他從小跟著我顛沛流離,吃盡了苦頭。他才剛剛回到這本來就應該屬於他的生活中。他還不懂這宮中的規矩。他是那麼天然而率真。如果十四年來他一直是生活在這壁壘森嚴的皇宮裏,他一定就不會這麼胡言亂語了。他是那麼崇拜聖上。他可能是因為太崇拜聖上了,才不能容忍聖上的私生活中有汙點。重潤是我最愛的兒子。也是他母親最愛的。他本來是大唐王朝最好的繼承人,他怎麼能接受這死罪呢?還有,蕙仙已經懷孕。那武延基不也是她武姓的嫡孫嗎?他的父親死了,兄弟延秀又被送往突厥和親至今生死不知,聖上千嗎也要他們死呢?她是不是瘋了?她何以為了那張氏兄弟就讓她自己的那兩個家庭斷子絕孫呢?她究竟要幹什麼?她莫不是要將王朝交給那個兩個姓張的小子?那她幹嗎還要我們回來?房陵雖然遙遠,生活雖然艱苦,但那裏至少是安全的,也不會有人輕易把我的孩子們的生命拿走。我幹嗎要回來?她這是要逼死我呀。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麵對太子妃?重潤是她唯一的兒子,唯一的希望。殺死了重潤就等於是殺死了她。那我的家不是就全毀了嗎?沒有了家,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
但是殿下必須活著。
婉兒,就是說他們隻有死路一條了?
殿下,真的,哭也沒有用。這是聖上要你做千古罪人。
她做了千古罪人還不夠?還要拉來我陪她被萬世指罵,她真是太壞了。
殿下,別說了。太子孫們就是這樣倒黴的。你必須做出選擇。
那,你就去選擇吧。
殿下,你不能如此卸罪於奴婢。那是你的責任。你要敢為敢當。
那麼好,大丈夫當然要敢為敢當。顯說著便朝案台的角上撞過去,待婉兒抱住了李顯,顯早已經是血流滿麵。
婉兒把血流滿麵的李顯的頭緊緊抱在懷中。她說,別,別這樣,殿下千萬別這樣。婉兒理解殿下。婉兒也不忍做出那個可怕的選擇。聖上也是要婉兒做這個罪人。奴婢知道做這個罪人的滋味不好受。可是奴婢已經做了幾十年。奴婢一直覺得手上有洗不掉的章懷太子賢的血。奴婢怎麼會成為最心愛的人的罪人呢?是聖上。是聖上要我這樣做。是聖上要奴婢忠誠。聖上也是要殿下忠誠。聖上是因為相信殿下,才把這生殺大權交給殿下的。這是多麼偉大的權力,幾十年來,聖上就是因為擁有了這權力,才能夠一路過關斬將登上皇位的。殿下不是也要繼承皇位嗎?那個向上攀登的石階上難免就會有親人的血。聖上就這樣趟過來,而殿下是聖上的兒子,又是聖上選定的王位繼承人,殿下怎麼能隨便就放棄這個握有機會的權力呢?
婉兒你不要說了。顯瘋狂地掙脫了婉兒。他說你已經如此殘酷,可我的心還是肉長的。與其讓我親手殺了我的孩子,還不如讓我現在就死。就像賢那樣,讓母親成為凶手,讓她永遭世人的唾罵。
沒有用的!婉兒突然變得冷酷,她的目光也仿佛是冰雪做成的。婉兒說沒有用的。既然李弘和李賢都已經成為了階梯,那麼再多你一階又有什麼不同的?後世的罵名已然懸在了那裏,而你的死又能為那罵名增加多少分量呢?何況即使你死了,也根本改變不了那些自以為是的孩子們的命運。你救不了他們。來吧,讓我幫你包紮好頭上的傷。來吧,過來,讓我把你臉上的血跡擦幹淨,好嗎?
顯竟然乖乖地走到了婉兒的身邊。這一次是他抱住了婉兒,是他紮在婉兒的懷中嗚嗚地哭了起來。
第二天清晨。早朝之前,由婉兒起草的那一份詔書果然被準時送達女皇的寢殿。
女皇昏昏欲睡。誰也不知道聖上是不是真的看到了那份賜重潤、永泰公主、武延基死的詔書。但是,當婉兒在朝廷上宣讀那賜死的詔令時,聖上確實是坐在她的皇椅上的。她無動於衷,或許正在昏睡,或許,她在享受著這個她真正想要的結果。她的臉上甚至有了一絲看不出的快意。她知道她不僅又一次殺了人,同時她還又一次折磨了人。後來,特別是在她老了的時候她生命垂危的時候,她就特別喜歡折磨人了。她時常會想出一些折磨人的方法,然後以折磨了他人為樂。她就是這樣帶著殘酷的快意用眼角斜著那受盡了折磨的太子和婉兒的。她也用昏花的老眼看見了太子頭上被捆紮的創傷,她可能想活該,這就是你教子無方的報應。女皇還很得意,因為她到底還是為她的張氏兄弟伸冤雪恥了。她根本就不在乎那幾個黃口小兒,她甚至都沒有見過他們幾次,而昌宗、易之是與她長相廝守的。對女皇來說,死個把兒孫早已不算什麼。她要讓天下知道,她依然是大周的皇帝。她依然是至高無上的。是誰也碰不得的。而她的那兩個寶貝,也是誰也碰不得的。
婉兒低聲宣瀆著那份詔書。大殿裏一片肅然仿佛空氣也不再流動。滿朝文武也像是被一悶棍打懵在那裏,一時不知該做出什麼樣的反應。但是他們還是被震驚了。在沉默的寂靜之後,開始了一聲一聲的歎息,而至一片唏噓。人群中甚至傳來了時隱時現的抽泣之聲,但是,終於沒有任何人站出來,為挽救那幾個年輕的生命而同女皇一搏。孩子們的父親尚且如此無奈,百官們又能怎樣呢?詔令不能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