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囚徒到省委書記禁地 第一章(1 / 3)

從囚徒到省委書記禁地 第一章

白剛是坐長途公共汽車由幾個同誌“陪伴”著去那個神秘的鬼地方的。這種“陪伴”使他產生幻想,以至抱了很大的希望。他知道對他的處理很重,但也無非是弄到一個地方去勞動。隻要換個地方就比原機關好。他在這個機關工作了十年,實在讓人傷心。勞動並不可怕。到農村勞動正可以深入生活,把他愛好的文學創作拾掇起來。他是文學係的研究生,一直想當個作家。不能工作就寫些東西。但他心中還潛藏著一個更大的希望:離開機關就可以申訴告狀了,他相信黨中央很快會正確處理的。他堅信自己沒有錯誤,是機關不講理錯誤地處理了他。他這樣一個人怎麼能和反黨反社會主義沾邊兒呢!所以,雖是重處理,他卻毫不悲觀,一路上還給“陪伴”他的人講《三國》,說《紅樓》。

“陪伴”他的人也樂得他傻乎乎地高興。因為隻要他不自殺、不逃跑,“平安”地把他送到地方就算完成了任務。隻是他們心裏說:大禍臨頭了他還不覺。真是“望鄉台上打哇哇——不知死的貨”。民間有個傳說,陰間有個望鄉台,人死以後鬼魂被小鬼用鐵鏈子牽著,在這個台子上還可以看見陽世間家裏的情況,這台一過便進入地獄了。到了地獄門口還窮樂和,這不是不知死的貨嗎?

隻是白剛不是被小鬼而是被朋友押送到“地獄”的。朋友?是的,他們是朋友。白剛與他們友好相處,已經十來年了。不僅是朋友,在他們眼裏,白剛還是長者,因為他們還是中學生的時候,他已是機關裏一個部門的實際當家人了。當年是他從全省幾所有名的中學裏,把他們選拔到機關來的。眼前這個溫原,當時還是一個初中生,另一個也僅僅是高中二年級,一下子到了省級機關,自然一切都是生疏的。白剛生活上對他們體貼入微,工作上一點點地幫他們;他們對他很感激,但更多的是敬仰。因為日本統治這個省會城市的時候,他就在大學裏搞地下工作。國民黨來了蹲過監獄,以後又到解放區。經過戰爭,搞過土改,還在解放區大學裏讀研究生。所以他們都把他看作老大哥、老革命。而一夜之間他竟成了敵人。竟由他們把他押送到一個可怕的地方。

公共汽車的窗外是一片寒冷蕭瑟的原野,一眼望不到邊。這使他想到妻子吳玉萍,不知她被送到什麼地方。離開省城時隻知道她的處分是監督勞動,卻不知去哪裏。自己也是勞動,為什麼不能在一起?他們要把我送到哪裏去?他問過卻沒人告訴他。

公共汽車到站了,是一個偏僻的小縣城。他們在這裏住了一夜,一大早又坐上了雇的大馬車。要把他送到哪裏去?去幹什麼?他一無所知。從押送人與車夫的談話中他知道要到天黑才能到達。這輛不大的膠輪車上,拉著他的行李、皮箱和柳條箱,車尾放著喂牲口的草笸籮,還要坐四個人,已是滿滿當當的了。他們讓他坐在車當中他那個大行李上,他謙讓了一下才就了座。這是大車上最好的位置——“軟座”,行李後麵的皮箱恰好可當靠背,坐累了還可以躺一躺。那三個人兩邊各坐一個,另一個人則坐在車後邊的笸籮裏。白剛看到車尾巴上顛簸得很厲害,坐在笸籮裏腿也不能舒展,便以大哥哥的身份說:“坐那裏邊多難受啊!到裏邊來!”回答卻說:“這裏挺舒服!”他心裏很奇怪:那裏怎麼會舒服呢?時間長了你就會知道了。

大車在坑坑窪窪的土道上顛簸,起初使人精神緊張,不知什麼時候會把你顛到什麼地方去,磕碰到哪裏。時間長了神經也就麻木了,這種顛簸便成了催眠術,搖晃得使你昏昏欲睡。他終於睡著了。可能是車轍裏有個大坑,車猛然一顛,他醒了,還沒睜開眼睛,卻聽見溫原小聲說:“他沒發覺吧?”另一個說:“誰知道呢?小心點,還是給你吧,轉移個地方好。”他很奇怪,這是說什麼?他偷偷地睜開一點眼睛,驚奇地發現溫原正在接過一支手槍。“啊!手槍,是對付我的。難道你們真的以為需要用這個對付我嗎?”他又合上了眼睛,卻再也睡不著了,他困惑不解。他們竟然帶上了手槍,就是我這幾個好朋友,如果認為必要,比如說不服從他們的命令,或是認為我要逃跑,他們就可以對我開槍,就可以打死我。這當然是領導的主意,可是這些領導,對他都是了解的啊!這是多麼可怕的現實啊!他又想到在大車上讓他坐在這個中心位置,也不是對他的照顧,而是三人成犄角之勢,前麵是車夫,他處於四麵包圍之中。這也是以押送犯人的辦法對待他了。這時他才知道坐在後麵笸籮裏的人為什麼“挺舒服”了。幾年來我們一直是同誌,是朋友,為什麼現在竟用槍來對付我?

太傻,太麻木了!一開始他居然還抱著幻想,還不明白自己已成了階下囚!他絕對不相信,對著自己從小追隨的共產黨會沒理可講?省委弄錯了還有中央呢!黨中央毛主席會弄清楚的。他相信隻要擺脫了原單位,到了別的地方向上級說明真相,問題就會解決。

那一次不平常的經曆,給了他這種信念。

1955年,全國掀起了聲勢浩大的反對胡風反革命集團運動。運動一開始,白剛起初是驚訝,有點不相信,但是隨著胡風反革命集團材料一批批的公布,機關內一次次的學習批判,他也不得不由懷疑、驚訝而檢討自己警惕性不高了。檢討歸檢討,心中卻一清如水。因為反革命一詞和他絕對不沾邊。所以這種檢討是輕鬆的、愉快的,學習中還說說笑笑,毫無防人之心。隨著報上陸續公布一些胡風分子的材料,他在學習中曾說這個人我見過,是個有名的詩人,詩寫得很好,在解放區他找過我們的一個同學,想不到他也是個反革命。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過了十幾天,主持學習的領導全業興同誌,笑眯眯地問他那個同學叫什麼,在哪裏工作。不久,學習轉成了“運動”,擴大了反的對象,不僅反胡風,而且變成了肅清一切反革命分子,這就是有名的“肅反”運動。令人詫異的是,白剛竟然成了“肅反”的重點。讓他交待他談到的那個胡風分子和跟那個同學的關係,還有和另一個在全國作協工作的同學的關係。接著便搜查了他的宿舍,他的辦公室,把所有的東西都翻了個底朝天。把他的信件、日記、詩歌小說草稿和一些筆記本全拿走了。

想不到他還真經得住審查,那麼多東西中竟找不出有嚴重問題的話來,和那幾個人也沒有什麼往來。但是在那種無限上綱的年代,要整你問題總是可以找出來的。他們集中地追問他在一個筆記本上寫的幾句話,他說寫的什麼早忘記了。他問寫的什麼,他們卻不告訴他。僵局持續了好幾天,全業興才十分神秘地提示了一句話:“你反對文藝寫工農兵,這思想有沒有?”他一直因為自己麵對的都是知識分子沒法寫工農兵而苦惱,怎麼會反對寫工農兵呢?當然不能承認。全業興說:“你不要頑固不化,我們一再追問這個問題,是有證據的。‘不能寫工農兵!’這句話是你寫的,白紙黑字,你還想抵賴嗎?”全業興齜出了一排黑牙笑了,聲音也緩和下來,表現了十分與人為善的樣子勸說道:“你好好想想吧!領導沒根據,是不會批判你的,機關這麼多人,為什麼不批判別人,單單批判你們幾個?”白剛也迷惑了,看來領導是有根有據的。可是我沒這種思想怎麼能寫出這種話來,他沒有立即回答。

大家氣憤了,一次又一次地喊叫,但是白剛仍然沒有說話。全業興兩眼笑眯眯,悠然自得,穩操勝券的樣子,一任大家喊叫,他在屋子裏倒背著手走起溜來。在他轉過身去的時候,白剛看見他手裏拿著一個紅皮的漂亮筆記本。白剛眼睛一亮,認出來了,是他的筆記本,那還是1949年參加全國第一次團代會時的紀念品。他突然想起來有一次到北京去開會,他找過他大學的一個老師,現在是全國作家協會的一個領導。白剛談了自己的苦惱:做學校工作,麵對的是教員、學生,很少接觸工農兵,沒法創作。當時他正是把毛主席說文藝為工農兵服務就必須寫工農兵,當作天經地義的。他的老師解釋說:“你不能寫工農兵也可以寫一寫教員、學生、青年知識分子……”寫知識分子那時一直是禁區,老師、理論界權威這麼一說他覺得很有啟發,便記在了這個筆記本的後麵。正是在這句話的啟發下,他寫了幾篇關於青年學生的小說。對了,可能就是這樣的話引起了懷疑,可是這樣的話又有什麼問題呢?

在大家喊聲的間歇中,白剛突然喊起來了:“不會是隻有一句話,前後一定還有話。”

會場立即安靜了下來,大家都把眼光投到了全業興身上。全業興停住了悠然的腳步,憤怒地說:“沒話怎麼樣,有話又怎麼樣?不能寫工農兵這幾個字是你寫的,意思還不清楚嗎?”

“前後有話那不一樣,我記得好像是‘你不能寫工農兵,也可以寫一寫教員、學生、青年知識分子’。”白剛猶猶豫豫地背出了這段話。

全業興沒有因為揭露了他的斷章取義而尷尬,反而勝利了似的皮笑肉不笑地說:“對!對!你一個字不差地背下來了,可見你是銘刻在心,當作座右銘的。這意思不是仍然說你不要寫工農兵,去寫知識分子嗎?毛主席要文藝工作者深入到工農兵中去,寫工農兵,要深入生活,胡風也沒公開反對,但他說‘到處有生活’,這一句話就把毛主席的文藝思想全否定了。既然‘到處有生活’,那還深入生活幹什麼,也不用深入工農兵了,實際上也就不必去寫工農兵了。你寫的這幾句話比胡風說的那句話更直截了當,更露骨。幹脆就明確主張去寫知識分子。你這不是反毛澤東思想是什麼?”

領導這一分析,就等於定了調子,在那種運動裏,誰也不敢和領導唱反調,於是開始了更激烈的沒完沒了的批鬥。白剛如實交待了他和老師談話的詳細經過,誰知道這造成了另一個批鬥的高潮。

一天深夜,在一個燈火通明的大會議室裏,坐滿了全機關的人,而且破例包括了機關的全體領導和下屬單位的負責人。

會議一開始,還是讓他交待那幾句話到底是從哪裏來的。白剛說我已經說過多少遍了,沒有新情況。全業興說:我讓你再講一遍。白剛又詳細交待了一遍。他認為大家又會喊起來說他不老實。可是意外的卻沒有一個人打斷他,顯然這是事先開了會,有了新的鬥爭策略。

沉寂了片刻,全業興才麵帶譏諷地說:“和以前交待的一個字不差,看起來你都背熟了,還是你那個老師談的。你的老師是全國有名的文藝理論家,是他說的,那就沒錯了。你和這位老師關係怎麼樣?”

白剛想不到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他意識到可能有什麼不利於他的證明,但他還是要講真話:“我們關係很好!”

全業興等待的就是這句話。他會心地笑了,笑得那麼得意。在大會議室裏不停地走動,一邊走動一邊把他那得意的笑容向大家顯示:大家等著看好戲吧!一會兒就讓這個頑固分子“入甕”。然後又微笑著湊到白剛眼前和和氣氣地說:“你這位老師不會害你吧?”

白剛的一顆心懸了起來,越來越覺得這提問是有來頭的,要把他引到一個什麼圈套裏。可是他覺得老師是個正直的人,故意害他?那不可能,所以作了堅定的回答:“不會。”

“他不會說瞎話吧?”全業興又輕輕說了一句。雖然白剛越來越覺得問題的蹊蹺,在運動中什麼反常的事情都是可能發生的,但也隻能照直回答了:“不會。”

全業興沉默了一會兒,會場也鴉雀無聲。鬥爭會上出現這種場麵,是十分少有的。然後全業興來到白剛麵前,歪著頭,戲謔地微笑著,對著白剛的眼睛輕輕地說:“你還堅持那幾句話是你老師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