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事後想到一件事的因果關係,種下什麼因,即要結什麼果。袁世凱改行帝製有因,國人起而推翻帝製亦有因。辛亥革命推倒滿清統治,由於同盟會自身力量不夠,借重了滿族疆吏力量,其結果即種下漢人皇帝之因。幸而中國文化是民本文化,孟子所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道理深入人心,民主很合乎民本的心理,故一經變君主為民主,絕大多數的人誰亦不願再倒退回君主的窠臼,以故袁氏稱帝卒遭到全國人民的唾棄。
十一月十七日
中國政治的病根在那裏?——對陸軍大學學生講話
諸位要我說中國政治的病根在那裏?政治是說製度與設施,設施是適應環境的處理,這環境的處理是說不完的,且曆史家多有批評。若說病根,應從製度上說,從製度上說應從曆史說起。
中國的政治製度,在演變上有兩個病成為政治設施的病根:一為君位變傳賢為傳子,將政權變公為私;一為廢井田製,將土地公有變為土地私有。
自傳賢的製度變為傳子之後,將增進人類幸福的政治設施,變為人類悲慘的表演。自傳子之後,主政者以保持一家的尊榮為施政的主旨。善焉者雖有為民之政,亦是為己而施;即是以為己為因,為民為果,使政治之因果倒置。一家之子孫,何能世世皆賢,惡焉者繼君位則殘民以逞。故自傳子以來,無不是善其初而惡其終。
我嚐讀中國史,堯舜帝位傳賢,以天下為公,一公一切皆公,是以當時人民之安和,幾乎無以形容。自禹傳子之後,以天下為家,一私一切皆私。曆代開國之君,雖有豪俊,遞傳之君,非暴即昏,非庸即柔;或好大喜功,或孤君寡後。暴君則殘賢害能,昏君則聽讒殺忠,庸君則妒賢忌能,柔君則拋賢棄能。好大喜功之君,則逞雄樹敵,兵戎相接,白骨遍野,民不聊生。孤君寡後,即奸臣弄權而竊國,權臣專政而欺君,君子知難而隱退,小人乘隙而幸進。故曆代政治少福民之舉,官員多禍國之具。夏有桀,商有紂,周有幽厲,皆為家天下之遺毒。繼周而秦,非獨傳子,且謀子孫帝王萬世之業,焚書坑儒,以愚人民。漢、唐、元、明、清,感秦之失,雖改秦之做法,實仍師秦之意旨;防賢妒能,乖學愚民。秦行之以暴,而後秦者行之以柔,實皆以賢能為君室之敵。雖有賢者,生時妒之,死後尊之。雖有能者,用時貴之,用罷殺之。演成中國四千年之悲慘曆史,幾無一冊非此等悲慘之紀載。
漢之文景,唐之貞觀,清之康乾,皆政治史上曇花之一現,僅差強人意耳;與尊賢用能之傳賢聖製的心理,根本不同。餘皆賢能罹禍,讒奸得位,苛政逆施,民不聊生,有心人不忍卒讀,讀之亦未嚐不切齒流涕掩卷而歎息不置也。傳子之毒,浸中國人民深矣。
堯舜為中國之聖君,讀曆史者,無不傾心於堯舜,亦不能不責備於堯舜,責其未為後世人類設想也。假使堯舜當時定一憲章,帝位必須傳賢,堅禁傳子,如有違者,人人得而誅之,輔弼之大臣,如有假權力施諂媚而成全傳子者,人人得而殺之。將此憲章,公布於民,並作為國民之教材,建立人民反傳子的信力,奠定傳賢的基礎,則不止中國四千年前,即可實現真正之民主共和,其影響於世界民主共和的實現,亦可提早幾千年矣。
其次則不能不責備於禹,傳賢之聖製,禹當繼而保之,子賢更當防之;假使禹有傳子之禁令,亦可不至由禹破壞此聖製。
孟子答萬章之問,以當時人民同情啟而不同情益。證之史書,益之功績甚大,而啟則少有所舉,吾人以為傳啟是權力所致,不是賢不賢之所由;況且萬章問時曾說:“人有言,至於禹而德衰,不傳於賢而傳於子。”孟子距禹一千七百餘年,民間尚傳此話,此實為民意之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