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少傑像被揭了隱患一樣,臉色顯得很難堪。他又續了一支煙,狂吸幾口,借以鎮定一下情緒,這才說:“你可以罵我,也可以打我,可我要盡到當侄子的最後一次義務。”他把“最後”的字眼兒咬得特別重,以示強調。
程萬鵬說:“用不著下最後通牒了,你們不是早就不宣而戰了嗎?”
程少傑說:“這次放羊事故,牽涉到路線,可能鬧大。”
“鬧大?”程萬鵬說道:“鬧得越大,不是越合你心意嗎?”
程少傑說:“二叔,你不能鬧意氣逞剛強了!在路線鬥爭問題上,可是不分叔叔、侄子的呀!首長又一次親自接見我,更使我堅定了步伐……”
程萬鵬笑了:“堅定?我看說更鐵了心倒更合適。”
“隨你怎麼說都行。”程少傑順水推舟地說:“反正意思一樣。首長知道出事之後打電話來說,事情不能怪下頭,更不能怪你這樣的老司機。首長雖然不認識你,卻早就知道你的名字,並再三托我向你問好。二叔,你何必給別人當墊腳石?何必給別人當替罪羊呢?”
程萬鵬盯了程少傑半晌,說:“你上北京前,是咱一家人最後一次拉你,你死心塌地往死胡同裏鑽,現在你鐵了心之後,回來拉別人了!是不是這樣啊?你想叫我幹點什麼呢?”
程少傑說:“你是長征號的代表,在鐵路係統,是個舉足輕重的人。我再次告訴你,首長不但沒有怪罪你的意思,反而希望你能站出來說一句公道話。你說一句,比我喊十句頂用。”
“實話。”程萬鵬不動聲色地說:“不過,你過高地估價了一個叛徒的作用。我若是出賣工人階級,那我就變成了一堆臭狗屎,人們離老遠就躲了,我就不值錢了,也沒有你說的那個號召力了。那,你們不是幹了個賠本買賣嗎?”
程少傑還不死心,就進一步說:“隻要你肯把矛盾往上推就行了,你出不出麵無所謂。首長再三指示,根子在上頭……”
程萬鵬咄咄逼人地說:“噢,我明白了。搬起我這塊石頭往上打,對吧?你不怕搬起我這塊石頭砸了你自己的腳嗎?”
程少傑扔掉大半截香煙,皮鞋使勁踏爛煙頭,說:“我不是在和二叔玩嘴,現在到了你認真考慮問題的時候了,一失足便成千古恨!有一天,你會想起你的侄子來,隻怕那一天到來時,你後悔已經遲了。”
程萬鵬大笑起來,震得身下的鋼絲床噝噝作響:“你想得多好啊!想得比做夢還美。你放心,從這往後,我不會再想起你的,就像吃飯時怕想到蒼蠅一樣!”
程少傑呼地跳起身,臉部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著,半晌,才克製了衝動,語氣裏帶著恫嚇的口吻說:“二叔,罵人是罵不出勝利的!你們怎麼也不會想到,我們有多大的力量。老實告訴你,首長隻要發一道命令,全國四麵聲援,八方呼應……”
程萬鵬平靜地說:“曆史會作出結論,到底是人民的力量大,還是你們的力量大。”
程少傑晦氣地覺得,他這次精心設計的談話已經收不到預期的效果了。但他仍舊想抓住一根稻草:“二叔,當前這場鬥爭,光憑感情不行啊!文化大革命的浪潮,必定要淘汰廢物,也必然要把一些初露頭角的新人推上領導崗位……”
程萬鵬打斷他:“浪潮來了,也會把一些沉在河底的渣滓、泥沙翻上來。可你記住,水流千轉歸大海,泛起的渣滓早早晚晚還得沉下去。”
程少傑說:“從家族血統來說,你是我的長輩,我應當聽你的;可從路線上分,新一代總要打倒老一代,這是曆史的規律,左派是我們!”
程萬鵬聽完他這歇斯底裏的狂叫,平淡無奇地回答他說:“你以為吆喝得響亮,別人就會相信是真貨嗎?”
程少傑氣急敗壞地說:“夠了!你遲早會和他們一起摔倒的!”
程萬鵬字字千鈞地說:“我不相信你們那一套在中國能夠行得通。萬一你們一時得了手,那也不過是胡亂鬧騰一陣,用不了多久,你們就得樹倒猢猻散!至於我個人倒不倒,算不了啥,我還是那句老話:橫著是一根枕木,倒下是一條鋼軌!”
蓓蓓把削掉的螺旋形果皮扔到窗外,望了望兩個人越說越僵的臉色,把削好的蘋果放到爺爺床前,悄悄走出了房門。
程少傑困獸般地在屋裏踱步:“列寧曾經說過:事實是最頑強的東西……”
程萬鵬坐直身子,旗鼓相當地說:“我也用列寧的話來回答你:機會主義可以用各種學說的術語,也包括馬克思主義的術語來表達,因為,馬克思主義在理論上的勝利,逼得它的敵人裝扮成馬克思主義者。”
門開了,蓓蓓牽著護士的手進來。護士對程少傑禮貌而嚴厲地說:“對不起,得請你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