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血千年土中碧(五)
“哎呀宇公子這是做什麼, 快些起來。”紀無妄彎腰伸手作勢要扶, 卻被宇祝生揮開, 一副老子今天就要在這裏那你當祖宗跪的架勢。
“道長仁慈,求道長助我!”宇祝生說著突然拜倒下去,額頭與地麵親密接觸發出了清脆的“邦”的一聲。
茶水在杯盞中重新騰起熱氣,茶寵的色澤也變了數度, 紀無妄的眉頭始終沒有舒展。宇祝生見他神情, 心中明白對方還在遲疑, 這個時候如果加大籌碼會讓對方更加搖擺不定, 那麼自己這邊的優勢也會更大。
“我知道長所求。宇祝生突然冒出一句, 然後湊近紀無妄,在後者耳邊嘀咕了半晌, 紀無妄眼眸突然睜大, 無比有神的看向宇祝生, 聲音幾乎顫抖。
“當真?”
“我宇祝生說出的話, 就一定會做到。”
紀無妄果真如宇祝生預料的那般, 內心開始動搖。宇祝生知道此時此刻自己隻需要再加一把力, 紀無妄就會答應他的事。隻是這一次他卻不這麼做了。一件事的誘惑太大, 便會適得其反,會讓對方覺得自己是在設套等著他鑽。所以這個時候隻需要耐心的等待。
“道長?”
“不必說了。”紀無妄頹然抬手,止住了宇祝生的話頭。宇祝生恰到好處的閉了嘴,他原本就不打算往下說。隻是紀無妄此刻的態度, 想必……
“你隨我來。”言落, 紀無妄便起身, 顫顫巍巍朝著他放包裹的後院走去。宇祝生見有戲,心頭狂喜,但他很快就收斂了眸中的精明之色,換上一副憨直隨紀無妄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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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無妄的後院頗有曲徑通幽之感,沿路栽著許多盆栽,偶有一兩叢翠竹,清風如許紫氣東來真是一塊風水寶地。二人一前一後一繞一行,很快就來到了一個小屋子前。
那小木屋伶俜孤立,與後院的景色並不協調,倒顯出幾分特殊的意味來。紀無妄走上前去,從腰間摸出一把用紅色絲線穿起來的鑰匙,落了門前的銅鎖。接著開了一條小縫隙光夠他一人進入,在他站在門檻處的時候恰好能夠遮擋住內裏的場景。離他有一段距離的宇祝生隻看得裏頭黑洞洞一片徒然生出幾絲吊詭之感,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裏麵也正探著腦袋往外偷瞧。他心生訝異,正欲再看得清楚些時,紀無妄已經關門落鎖將他自個兒反鎖在了裏頭。
宇祝生不解的走過去,看著開啟又緊閉的木門上那將落未落的銅鎖,心裏一陣恍惚。這個地方他總有種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覺,不知道這種感覺作何解釋。
紀無妄在裏麵沒呆多久就出來了,開門的那一刻宇祝生看到他手上抱著一隻錦盒。宇祝生目不轉睛的盯著那祥雲金絲紋樣的黑綢錦盒瞧,怎麼瞧怎麼覺得這錦盒長得就像一隻縮小版可以托在掌心的小棺材。
“你可有帶汗巾之類的物什?”紀無妄一出來便沒頭沒腦的砸下一句來。
宇祝生聽了這話正欲出聲揶揄,待看到紀無妄一臉凝重緊張的表情時生生噎了回去。還沒有完全得手,必須控製自己不能出一絲差錯!他飛速的調整好情緒,點了點頭。“有一塊絹帕。”
“是你自己的嗎?”紀無妄神情無比嚴肅。
宇祝生聽了之後雖然仍不解其意,但是好歹明白了這物什必須是屬於自己的,妻妾留下的東西不能用。他把渾身上下摸了個遍最終幹脆利落的解開衣袍直接抽出貼身匕首把位於胸前的那塊中衣絲料割裂下來,遞給紀無妄。
紀無妄接過後直接用它將棺材狀的錦盒裹住,托在掌心口中念了幾句咒語,又往上麵劃了幾個符,一番簡單儀式做畢才將錦盒鄭重的遞給了宇祝生。
宇祝生忙伸出手,認認真真接過。然後對著紀無妄深深一鞠躬。
紀無妄疲憊的擺擺手,“無須如此多禮,隻要記得貧道的一些囑咐便是了。”
宇祝生立刻顯露出一副乖乖聽講的模樣,俯低了頭。紀無妄突然爆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腳步不穩險些摔倒在地,宇祝生眼疾手快將人攙扶住,然後就地尋了一塊大石頭,將紀無妄小心扶過去坐下。抬首時,紀無妄的臉就近在咫尺,宇祝生訝然後退一步。
僅僅須臾之間,紀無妄卻似又蒼老了十歲。
“宇公子……”
“在,我在。道長請說!”宇祝生連忙應話。
“貧道修煉一世,並無子孫繞膝之福。唯於因緣際會之時得一小徒,奈何世事無常徒兒被一場變故奪去了性命。九十載來到頭,隻有此物伴在身側。今日將它托付與你,萬望珍之重之。”紀無妄蒼老的麵容疲憊不已,說到此處更是牽心,竟然滾下淚來。一雙粗糲的手掌緊緊握住宇祝生托著錦盒的手,一字一句重寄辭。
宇祝生聽得認真連連點頭,“我定會好生照料。”
紀無妄點點頭,雙手仍舊緊握住不敢放開,“每日清水一盞,生雞蛋一顆,白米一抔。給家裏孩子采購衣裳玩器的時候多帶一套給她供上。家中設宴時,記得多添一份碗筷,夾些食物在裏頭。若出門之時需要帶上她,便打開錦盒,念我在裏頭放的咒語,念完之後喊她的名字就可以了。”
宇祝生抽出一隻手疊放在紀無妄手上,安撫性的拍拍,“道長,我都記下了。”
“這個包裹你帶回去吧,這裏頭的東西本來就是為她準備的。”紀無妄取出肋下一直夾著的宇祝生先前帶來的包裹遞還給他。“餓了就讓她吃,不夠了就幫她找,萬萬不可放置不理。”
“明白的。”宇祝生接過。
“嗯……”紀無妄一雙眼睛緩緩闔上,鬆開了宇祝生的手,猶豫半晌方有些躊躇的開了口,“若是控製不住了,就蘸點柳條水在上麵,然後念一段咒……咒語內容我已經放在盒子裏麵了,你自己看便是。”
宇祝生自然知道紀無妄所指的是什麼事,他撫摸了一下錦盒絲滑的觸感,心中一動。
紀無妄沒有看他,隻是抬起手做了個遣客的手勢。
宇祝生也沒有多言,對他鞠了一躬便轉身準備離去。
“且慢。”沙啞的聲音自他身後響起,宇祝生沒有露出任何不耐煩的神情,乖順的轉回身站在原地等候。
隻見紀無妄顫巍巍站起身,兀自走進木屋裏頭。過了一會就出來了,手上多了隻精巧可愛的小拖車,像是孩童玩耍取樂的器物。
宇祝生壓製住了內心的好奇,靜靜等待紀無妄開口。他知道此刻的紀無妄心情十分低落,自己的存在感能弱就弱,千萬不要主動去提醒自己的存在,那樣對自己來說雖然沒有什麼壞處,但是也絕對不會有什麼好處。
因為宇祝生的沉默,紀無妄果然在一番憂愁之後變得十分平靜,他伸出手將那個小拖車遞過來,看著宇祝生毫不猶豫的接下後方道:“這是她母親做給她的。”
宇祝生心頭一顫,附和道:“舐犢情深。”
紀無妄搖頭,“非也。”
宇祝生狠命咬了下自己的舌頭,要你話沒理解透就隨便接!
紀無妄看著那木頭小拖車,眸中一片悲憫。“那女子以為自己懷的是個兒子,便做了男孩兒喜愛的玩具。後來得知是女兒,便丟棄了。這東西是我後來在山上尋到的,幸而她大腹便便,行動有限撿了個近點的地方隨意丟了。想來也是不覺得有人會去撿回來吧。”
“倒是有些可憐。”宇祝生垂著腦袋低聲和了一句。
紀無妄原地坐下,神情裏頭說不出的頹靡,襯著漫天風卷林葉,夕霞墜金,著眼看去甚是淒涼。
宇祝生感慨了一番之後,覺得雖然有些難過,但實際上與他並沒有什麼利益關係。深吸了一口這林間清涼之氣,便抱著懷中所得,步伐沉穩的下山去了。
人欲,流轉世間,故生執念。
執念,歸於人心,故生妄念。
妄念,窮盡畢生,尋得陰術。
陰術,習於人手,始有飼鬼之人。
“飼鬼之人,暢快一時,卻永遠逃不出孤、貧、夭三字。”
真知灼言自蒼老的人口中傳出,卻被驟起之風吹散,被山巒夕照拂淡,再傳不進那欲焰正熾的下山人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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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香姐,宴香姐。”梳著雙環的青衣小丫頭躲在一根柱子後麵招呼另一個鵝黃衣衫的大丫頭宴香。
“怎麼了,什麼事神神秘秘的。”宴香無奈的走過來,笑著揉了一下鑫兒的腦袋。那青衣小丫頭名喚鑫兒,是她姨母家的女兒,進來宇家也是托了她這一層關係。畢竟都是同出一脈,平日裏能幫襯就幫襯著些,所以二人的感情自然比別人更加親厚。
鑫兒左顧右盼一番,拉住宴香的手把人拉到了一個偏僻的角落,確定沒有人能聽見自己說的話了之後,才敢開口:“宴香姐,最近你有沒有發現大少爺屋裏有些不對勁兒?”這鑫兒是個單純的,一進來就有宴香罩著,所以一般出了什麼事都能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心裏有話藏不住,非要拉著宴香說道說道。
宴香捂住她的嘴,示意她噤聲。鑫兒雖然沒什麼機謀,但是見到宴香如此倒也聽話,兩人屏息凝神待了片刻,最終等來一聲奶聲奶氣的貓叫。
“呼……”
兩人對視一下,不約而同鬆了神經。
“想說就說吧,但你要記住了,這件事情無論大小,對我說完就自己吞了,不許再拿出來。懂了嗎?”宴香如是教導。
“嗯嗯,明白了。”鑫兒抿了小嘴點頭,一雙大眼睛載滿認真。見阿香等待她開口,便將自己的所見所聞說與宴香聽。
“宴香姐,你是在大少爺屋裏頭伺候的,你難道沒發現大少爺屋裏最近有些不對勁嗎?”
宴香聽了這話倒真的奇怪了,不過不是奇怪大少爺屋裏有什麼怪事,而是奇怪這鑫兒是怎麼知道的。“鑫兒,你是揚少爺屋裏伺候的,怎麼知道大少爺屋裏頭的事情?”
“哎呀宴香姐,還不是上次揚少爺非說大少爺拿了他的玉佩,我就偷偷幫揚少爺去探了兩次。”
“鑫兒!”宴香胸/脯劇烈起伏,聲音不自覺的大了些,“我不是說了,他們嫡係之間的鬥爭你不許參與麼!”話才說了半截,宴香就發現麵前的鑫兒早低了頭,杏眼揪著滿滿一汪眼淚。看著便心軟下來,好聲好氣解釋道:“他們都是少爺,最後不管誰勝誰負他們都還是嫡係的公子哥,誰也跑不了好處。但是我們就不一樣。我們做奴婢的,永遠都隻能是奴婢。他們在上頭鬥,一旦咱們牽連到裏麵去,最後都沒什麼好結果。”
“我知道……”鑫兒一張細瓷似得臉蛋上已經有好幾道淚痕,宴香看她如此也不再忍心苛責。掏出手絹兒替她試了試眼淚。
“更何況,你也不是不知道。‘祝’字輩的哥兒,身上都有一塊刻著‘祝’字的玉佩,你去打探除了能看到一塊一模一樣的玉佩以外還能打探到什麼?”
鑫兒接過手絹自己擦拭,一邊抽泣邊道:“玉佩是沒打探出什麼,但是我發現了另一個秘密呀!”
“就是你剛才準備說的事情?”宴香取回手絹,仔細疊著。
“嗯嗯。”鑫兒連連點頭,額前的劉海隨著她的動作小幅度搖晃。
“我去了兩次,第一次去的時候大少爺屋子裏暖暖的香香的,比揚少爺屋裏還要舒服的緊。可是當我第二次去的時候,他的屋子裏就變了。香也變了,感覺也變了。”
“香變了,感覺也變了?”宴香疑惑的重複了一下鑫兒的話,提出自己的看法,“大少爺最近確實換了香料,但是他平時對這方麵頗為講究,一日換三次香也是尋常事。你不了解所以才覺得感覺不同的吧。”
“不不不,宴香姐,不是這樣的。”鑫兒連忙擺手,“那天我是借機幫大少爺屋裏的小晴送換洗衣物去的,所以可以在裏麵待得時間長一些。那天我接近大少爺臥室的時候發現他臥榻旁邊的櫃子上,多了一個小盒子,而且那個小盒子前麵居然插著咱們去廟裏才會帶的香!”
“!!”宴香一驚,手中疊好的絹帕倏然落到地上。
鑫兒見到此狀,明白了這件事真正可能有的分量,更加小聲道:“還有……那盒子前麵放著一隻好看的瓷盅……”
“瓷盅?什麼瓷盅?”宴香突然想到了什麼,抓住鑫兒的袖子皺起一雙小山眉,用一種低了好幾個度的聲音問道:“那瓷盅裏頭放了什麼,你可有看過?”
鑫兒咬緊下唇,一張小臉霎時間變得慘白,僵著表情點了點頭。
“是什麼!”宴香抓著鑫兒袖子的手一緊,塗著丹蔻的指甲刺入了鑫兒單薄的衣衫裏,而後者卻完全沒有顧忌到這紮肉的痛楚,滿心滿腦都是當時看到那瓷盅裏頭什物的心情。霎時間天風疾呼海濤厲嘯,濃如潑墨的恐懼與暴雨般席卷了鑫兒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