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樂聲中,蒙著蓋頭的儀萍被小福子和一個丫環扶著進了新房,陶書利跟在後麵,他對小福子和那個丫環道:“你們出去吧,出去吧!”小福子和丫環出去了,關上門。站在院子裏一棵樹後麵的陶書遠看到了,手狠狠摳進了樹皮裏,臉已經被淚水洗得紙一樣白,他突然轉身跑掉了。
屋子裏,陶書利樂得身子站不穩,道:“我的小美人,我的小母鴿,你到底是我的人了。我陶書利他媽的真有福呀,我就是死了都值了,值了!……”他上前去摟儀萍,儀萍推開他,道:“你先別急嘛。宴席廳裏那麼多客人,你不去照顧,人家要說閑話的,新郎哪有客人沒走就入洞房的呀!快回去吧!”陶書利道:“好好,我聽你的,從今後,我一切都聽你的。好飯不怕晚,好飯不怕晚!”陶書利出去了。
就在這天夜裏,陶書遠走了,他雇了一隻木船登上去,站在船頭,兩眼空茫向前望著,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江風吹亂了他的頭發。陶書遠一直向前看著,不肯回頭。可是他不知道,儀萍往大堤上跑來了,她跑得很快,後來她站住了,大口大口喘著,她往遠處看去。大江煙雨蒼茫,很遠的地方,有一隻木船,在緩慢地向前行駛。儀萍道:“書遠,一生平安呀!……”
儀萍的淚水流進了嘴裏。
二太太手裏拿著煙槍,沒有抽,坐在椅子上,眼睛看著一個地方,像睡著了一樣。小玉過來道:“二太太,我把煙給您點著呀?”二太太搖搖頭道:“我不想抽。”又道:“小玉,你說,我是個壞心眼兒的人嗎?”小玉道:“二太太心眼兒不壞,二太太待我挺好的!”二太太道:“我不是個壞人,為什麼老天這樣對待我?王管家死了,書遠走了,扔下我一個人在這裏,就像在墳裏一樣呀!……菩薩呀,你怎麼不保佑我呀!……”二太太淚水縱橫。小玉看著她,鼻子也酸酸的。
半夜的時候,陶書利喝得醉醺醺回來了,進了新房就吹滅了燈,把新娘抱到了床上,壓在身下狂親狂吻道:“美人,小母鴿,我不行了,不行了,我要死了,要死了!快快,快!……”陶書利一陣瘋狂後,癱了下來,喘了半天,閉著眼睛手不閑著,喜歡不夠,狠狠咬了一口新娘子的肩。新娘子尖叫一聲道:“哎喲,咬死了呀!”陶書利一愣,覺得聲音不對,挺起身子看,發現躺在身邊的人竟是四太太。陶書利大驚:“怎麼是你!……”陶書利發瘋了:“怎麼是你,啊,怎麼是你!”下地點了燈,不相信,舉著燈上前照,還是四太太。陶書利道:“你說話呀,怎麼他媽的是你!”四太太道:“大少爺,你別火,別火!……”陶書利道:“好,我不火。你說,怎麼回事兒?”四太太道:“五姨太對我說,要幫我一個忙,說,你不是喜歡大少爺嗎,那你就嫁給他吧。我說,大少爺能娶我嗎?她說,你就替我和他入洞房,等他發現了,生米就做成了熟飯……大少爺,不管怎麼說,我現在就是你的人了!……”陶書利摔了手裏的燈,上前狠狠扇了四太太一個耳光道:“賤人!說你傻,你他媽的還不認賬,這種事生米能做成熟飯嗎?它做出來的是牛屎,是狗糞!”陶書利狠狠掀了桌子,走出屋子。四太太撲倒在床上大哭。
陶書利歪歪斜斜回到屋裏,發現三太太在他的屋子裏坐著。
陶書利道:“你、你來幹什麼?……”三太太道:“我來祝賀你!”陶書利道:“你嘲、嘲笑我?”三太太道:“對,我嘲笑你!”陶書利道:“你、你憑什麼嘲笑我!”三太太道:“笑你蠢!”陶書利道:“我怎麼蠢呀?你、你才蠢!”三太太道:“五姨太會看上你嗎?她是想氣走二少爺才假裝和你拜堂的,這你都看不出來呀!為什麼要氣走二少爺?陶家還有大災難呀,她怕連累了二少爺!”陶書利道:“大、大災難?什麼大災難?”三太太道:“我哪裏知道!”陶書利道:“你不知道你和我說什麼說!”三太太道:“我是想和你說,咱們不能再掐了,得聯起手來,聯起手來對付二太太和五姨太!我問你,蘇永明的欠條是不是在你手上了?”陶書利道:“在、在呀!你要?……”三太太道:“我要它幹什麼?這欠條已經盡人皆知了!這件事,你不能再提了。二少爺走了,五姨太很傷心,五姨太就不會再提了,二太太現在也顧不上了。隻要你不提這件事,至少暫時我是平安了。我平安了,你也就平安了。我這話,你懂不懂?”陶書利道:“我懂!於老板的字據在、在你手上了,我要、要是對付你,你、你就對、對付我,就像你對付、對付二太太一樣,是不是?……”三太太道:“你明白就好!你酒喝多了,早點睡覺吧,我回去了!”她走出了屋子。陶書利道:“哼,我不懂呀?……你是來威、威脅我呀……媽的,說我蠢,我蠢嗎?!……”他推翻了桌子上的茶具,仰坐到椅子上。
夜裏,陶書利在屋裏嘔吐,四太太來了,四太太端個盆子給他接,替他捶著背。四太太道:“不能喝,喝這麼多幹什麼呀,多遭罪呀!來,漱漱口!”陶書利道:“滾,我不用你管,你滾!”四太太站在那不動。陶書利道:“你還不滾,我不想看到你這個倒黴的樣!”四太太道:“我知道你難受,可你沒想想,五姨太能喜歡你?”陶書利道:“你她媽的知道她不喜歡我,你去給我提親!”四太太道:“我是叫你死了這份心呀!”陶書利道:“你他媽夠壞的了!”四太太道:“我不是壞呀,我看你一天想人家五姨太想得心都要想綠了,眼睛都要想直了,我就想幫你,就想讓你知道她壓根不喜歡你,這才去找她給你提親。我是想對你好!”陶書利道:“好個屁!陶家有什麼好人呀,你們合夥耍我!剛才三猴子還來威脅我!說什麼,欠條那事,就別提了,還說,她平安了,我就平安,她不平安,我也就沒法平安!問我懂不懂。我說我懂,不就是於老板的字據在你手上嗎?我怕她才怪,她要敢整我,我她媽的就整她,整吧,都整死了才過癮,到陰間那邊去看看,接著整!滾,你個四傻子,我看見你就惡心,就想吐,你給我滾,滾!”四太太的眼淚豆子一樣往下掉,哽咽著走了。
深夜,三太太在屋裏熟睡,有人輕輕地撬三太太的房門,一下一下,突然門閂掉了,門悄悄開了,進來的是四太太。她屏住呼吸,躡手躡腳來到三太太臥室。看見那隻箱子還放在地上,四太太蹲下,打開了箱子,從裏麵拿出那隻匣子,打開了,拿出一張紙,她看著,努力在辨認是不是於老板的那張字據。三太太突然翻身。四太太嚇得手一抖,那隻匣子掉到地上,“嘩啦”一聲響。三太太醒了,道:“誰?”四太太嚇得站起身來就往外跑。三太太挺起身大聲喊道:“有賊!抓賊呀,抓賊呀!……”三太太跑出門來接著喊:“抓賊呀,抓賊呀!……”四太太慌慌張張往前跑,身後一片抓賊聲,同時有人追來。她跑過幾道門,發現前麵有人過來,她拐向另一個方向。她的前後左右都有人在堵截,她無路可逃。她看到了那口井。四周的人越來越近了,四太太驚慌到了極度,她把那張紙塞進了嘴裏,想也不想,跑到井邊,跳了下去。井裏“咕咚”一聲響,水波震蕩。眾人趕到,圍在井口往下看。下人們打著燈籠火把。
儀萍道:“什麼人?”三太太道:“盜賊,一個盜賊!”陶書利道:“盜賊能往這裏跳?”二太太道:“怕是家裏人吧?”鳳妹子道:“你們看,漂上來了!”眾人往井裏看,果然漂上一個人來,因為背朝上,看不清臉,隻能看見在水中散開的衣服。陶書利道:“這是誰呀?”鳳妹子哭道:“是不是……四太太呀!……”陶書利道:“快快,快下去把她撈上來!”有家丁趕緊係了繩子下去,很快,家丁們把四太太打撈上來。鳳妹子道:“四太太!四太太呀!……”四太太臉色蒼白,眼睛閉得很緊。鳳妹子道:“四太太呀,你怎麼能跳井呀!……”陶書利對三太太道:“她偷你什麼了?”三太太道:“她、她……你們看,她嘴裏有東西!”三太太蹲下去,從四太太嘴裏扯出那張紙,但是已經破碎了,麵目皆非。儀萍道:“這是什麼?”三太太道:“於老板的那張字據,證明馬橋印染廠和鄉下那五百畝良田,私自轉到了大少爺的名下。”陶書利一下明白了,他轉頭看著四太太。四太太因為臉色蒼白,人顯得很美麗。陶書利蹲在地上,抱起四太太,道:“四太太,四太太,四太太呀!……你都是為了我,為了我呀!……四太太,天下對我最好的人,就是你呀,四太太!……三猴子,她是你害死的!”三太太道:“她、她怎麼是我害死的!”陶書利拿出欠條,道:“你不威脅我,哪會有這種事呀!三太太,你得為她償命!這一萬兩白銀的事,你逃得掉嗎?”二太太道:“一萬兩白銀呀,該填井!”陶書利道:“當家人,你看看,這是欠條,怎麼辦,你說怎麼辦吧!”儀萍接過了欠條看,道:“三太太,你把銀子退了吧!”三太太道:“銀子不是我貪的!”陶書利道:“銀子誰貪的?”三太太道:“銀子是大梅子貪的。那天到蘇家送錢,我身體不適,就打發大梅子送去。我沒想到,她會把銀票貪了,沒有送給蘇家。如今銀票叫大梅子帶走,我到哪裏退這一萬兩白銀?”儀萍道:“真是大梅子貪的?”三太太道:“是,是大梅子貪的!”陶書利道:“大梅子是你的親信,她貪的,就是你貪的!”二太太道:“再說了,大梅子怎麼早不跑晚不跑,偏偏這時候跑,你們倆做好了扣,想騙我們!把她填井!”陶書利道:“對呀,你說大梅子貪的,可大梅子跑了,你怎麼能證明銀子是大梅子貪的?證明不了,就是你貪的!來人,把三太太填井!”家丁們上來,綁起了三太太。三太太道:“大少爺,我對你不薄呀。你小的時候,陶家就我喜歡你,領你上街玩,給你買好吃的。你不是說,等你長大了,要給我買個大花轎,天天抬著我嗎?大少爺,你不能這麼狠呀!”陶書利道:“三姨娘,不是我狠,是你狠呀,你早一點把於老板的字據給我,四太太能死嗎!”二太太道:“三猴子,不是你給書遠出主意當宅子,書遠能遭那麼大的磨難嗎?不是你拿出了永康錢莊的賬簿,王寶財能被填井嗎?陶家最狠的人,就是你呀!”三太太道:“我給書遠出主意,是想連根拔了陶家,讓大家散了,是我一片好心呀!我拿出永康錢莊的賬簿不假,二太太,不是你先拿出蘇家的欠條,我能拿出永康錢莊的賬簿嗎?還有大少爺你,當家人五姨太都不願意管陶家人的事情了,你為什麼張羅得這麼歡,不是你,哪來的這麼多的禍事!誰狠呀,是你們狠!”二太太道:“你狠!填了她!”陶書利道:“三太太,我小時候,你是對我很好,可是對不住你了,為了四太太,隻有把你填了。”陶書利對家丁道:“把她填了!”家丁們看著儀萍。陶書利道:“當家人,你為什麼不發話?”二太太道:“你要向著她?”儀萍道:“我不向著她,我誰也不向著,我想告訴你們,我不是五姨太!”眾人驚訝。陶書利道:“你現在說你不是五姨太,還有用嗎?你不是五姨太,也是五姨太了,你就是五姨太!”二太太道:“對,你就是五姨太!”儀萍大聲喊道:“我不是五姨太!十九年前,有一個叫玉妮兒的丫環,你們把她填井了,我就是她的女兒!”二太太道:“啊,你是玉妮兒的女兒!”三太太道:“怪不得,從第一眼我看到你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像一個人,想呀想呀,卻總也想不起來,原來,你是玉妮兒的女兒!……”儀萍道:“你們不是總問我來陶家幹什麼來嗎?我告訴你們,我來複仇。我要把你們陶家毀滅掉!不是你們誰心狠,陶家的災禍,都是我一手製造的。要填井,你們把我填井吧,來吧,把我填井!”眾人不知怎麼辦好了。陶老爺突然出現了,照舊打鬼:“鬼!鬼!鬼!……”儀萍道:“他是陶老爺!”陶書利一愣,道:“不,他不是陶老爺,你是五姨太!就是五姨太!”二太太道:“陶老爺死了,你是五姨太,你是!”陶書利道:“陶家的下人都在了,你們說,她是不是五姨太?”眾下人們道:“是,是五姨太!”陶書利道:“一切都是謊言,隻有三太太貪了一萬兩白銀是事實,還等什麼,把三太太填井!”丁大牙從遠處跑過來,道:“當家人,大梅子叫我們抓到了!”三太太嚇了一跳。眾人意外。陶書利道:“在哪抓的?”丁大牙道:“他跳進院子裏來,我們以為是偷東西的,抓著一看,是大梅子。帶過來!”家丁們把大梅子帶了過來,三太太道:“大梅子,你怎麼回來了呀?!”大梅子道:“我回來自首!”陶書利道:“看來你是不想活了!”大梅子道:“你們為什麼綁了三太太?”陶書利道:“還用問嗎,她貪了蘇家的一萬兩銀子!”大梅子道:“不是她貪的,是我貪的!”陶書利道:“你有什麼證據?”大梅子道:“銀票在我這。如果是三太太貪的,三太太會把銀票給一個下人嗎?你們看,這就是銀票!”大梅子掏出銀票遞給陶書利,眾人傳看銀票,驚異不止。儀萍道:“事情搞清楚了,把三太太放了吧!”家丁們上前要替三太太解綁。陶書利道:“慢!”儀萍道:“你還有什麼話要說!”陶書利道:“今天三太太必死無疑了!她養奸下人!”眾人又是一驚。二太太道:“她養誰了?”陶書利道:“大梅子!”眾人不敢相信,回頭看著大梅子。陶書利道:“大梅子是男人!”大梅子很鎮定,道:“大少爺說我是男人,真是胡說八道呀,我在陶家待了近二十年了,一直是個女人,怎麼突然就會變成男人了呢?好吧,大少爺說我是男人,那我就讓大少爺和在場的人看看,我到底是男人還是女人!”大梅子解開長衫,突然展開,出示給眾人看。眾人呆住。陶書利懵怔了,道:“這、這、這他媽的出鬼了!……”大梅子係好了衣服,道:“好了吧,看準了吧,我是男人還是女人?三太太,我侍候了您快二十年了,可我沒侍候夠您,來生有緣,讓我再接著做你的傭人吧!”大梅子突然跑向古井,一頭撞在井壁上,流血而亡。三太太撲上去,喊道:“大梅子,大梅子,大梅子呀!……我的大梅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