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陶家的大太太就領著幾個姨太,跟在獨眼管家王寶財的後麵,急急忙忙往後院走。出現了一件奇事——後院那口幹涸了多年的老井,在連續幹旱了數十天的夏季裏,突然往外汩汩冒水。獨眼管家王寶財把這件事情報告給大太太時,大太太十分驚異,立刻召集了二太太、三太太和四太太,眾人踩著長滿青苔的麻石路麵,來到了後院。果然,那口蓋著石板的老井正在不斷地往外湧著水流,像有妖怪在井裏施展魔力。
眾人無不驚恐。大太太看了大家一眼,道:“慌什麼!”眾人都說沒慌呀。大太太看著獨眼管家道:“王寶財,你慌什麼呀?”獨眼管家道:“……大太太,如果是雨季,井裏向外冒水不奇怪,可現在旱得連蛤蟆都要上吊了,這口井怎麼會向外冒水呢……”大太太道:“井冒水怎麼了?井冒水好呀,這是吉兆,說明我們陶家財源茂盛呀!”獨眼管家囁嚅道:“可是……可是……”大太太有些惱火地道:“可是什麼?別磕磕巴巴的,痛快點!”獨眼管家道:“大太太……恕奴才冒昧,您有沒有聞著,這冒出來的井水有一股子味嗎?”大太太道:“味?什麼味?”眾人仔細嗅著,果然聞到了一種味道。二太太道:“嗯,是有股味。”四太太道:“有,有股子味!”三太太不吱聲。大太太又認真地嗅了嗅道:“什麼味?”四太太道:“腥味,有股血的腥味。”獨眼管家道:“六年沒聞到這個味道了……”大太太道:“胡說!大清早的,霧氣沒散,竹子花草掛著露珠,能沒有味嗎?這是草腥味,什麼血腥味!你們長的什麼鼻子呀,啊!”
眾人都不敢說話。
三太太小心翼翼地道:“大太太,我看把這口井……填了吧。”二太太道:“是啊,填了吧。”四太太也趕緊道:“我看也是,填了得了!”大太太道:“填了?你們的主意不錯啊。填了它,就省得大夥兒疑神疑鬼的了,省得老爺回來動用家法,再把哪個不守家規的賤人填井裏去了,是不是啊?”幾個姨太太都垂著頭,躲閃著不看大太太的眼睛。大太太道:“再說了,老爺不在家,你們誰敢做這個主把井填了?萬一老爺回來,說是壞了大院裏的風水,你們誰敢說,是她做主把井填了?三太太,你敢嗎?”三太太道:“這個家裏您說了算,我哪敢做這個主啊。”大太太道:“二太太、四太太,你們敢?”二太太和四太太連忙道:“不敢不敢,我們可沒那膽子!”大太太道:“想把井填了?是不是心裏有鬼呀?別以為老爺不在家,就什麼事情都可以幹了。我眼睛不瞎,有些賬,我給你們記著呢!”
幾位姨太太都不做聲,她們的臉在霧中顯得模糊,卻很白。
大太太道:“王寶財,弄幾尺紅布把井口纏上,再弄些石灰,在院子裏撒撒。”王寶財道:“哎!”突然聽有人急喊:“大太太,大太太!”眾人轉身,看見護院丁大牙慌慌張張跑過來。大太太問:“怎麼了?”丁大牙道:“老爺……老爺他……”所有人都瞪著眼睛。大太太問:“老爺怎麼了?”丁大牙道:“老爺他來信了!”把信遞給大太太。大太太很生氣:“老爺來信了你慌什麼呀!?”丁大牙道:“沒慌,跑得太急!”大太太看了看信封,對眾人道:“都回屋吧!”說完,大太太走了。幾個姨太太狐疑地你看我我看你,神情緊張,仿佛大難臨頭的樣子。四太太道:“我這幾天,眼皮總是跳呀……”
仙台鎮的陶家是個大戶,它的富有在江南一帶名聞遐邇。據說清朝道光年間,朝廷曾經跟陶家借過錢,拉白銀的大車在官道上排出長長一串,讓人無法猜想陶家到底有多少錢。近些年陶家眼見著敗落,兵荒馬亂生意難做,這是大家看在眼裏的,即便如此,富可敵國的陶家就至於家道中落得如此快速嗎?陶家的錢哪裏去了呢?有人說這是個謎,也有人說,陶家的幾個太太和大少爺,都把錢摟到了自己的腰包裏了。可是,如果幾個太太和大少爺真的把錢摟到了自己的腰包裏,難道就不怕家法製裁嗎?陶家家法的嚴苛,別說陶家主仆,就連仙台鎮的小孩子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惹了禍母親就會嚇唬道:“再敢淘氣,就把你填了陶家的老井!”可見那口老井裏的冤魂不會少了。如今老井又在大旱季節往外冒水,並且帶有一股血腥味,怎麼說也不是吉兆。
大院裏的霧慢慢散盡,不久白亮亮的太陽升了起來,開始在人們的頭上散放著夏日的燥熱。
大太太讓獨眼管家王寶財通知眾人去議事廳議事,說有重要事情和大家講。二少爺和大小姐在縣城學校裏,大少爺出去賭沒回來,來到議事廳的,還是幾個太太和貼身丫環。議事廳灰褐色的牆上,掛著身著清朝服飾的瘦削的老爺畫像。
大太太看了眾人一眼,道:“老爺來信了,要回來!”幾個太太看著大太太身後牆上老爺的掛像,眼神那樣陌生。陶老爺去上海做生意,已經六年沒有回來了,怎麼突然要回來了呢?大家心裏不免嘀咕,卻沒人敢問。大太太道:“沒想到吧?你們誰還記得,七月初八是什麼日子?”幾個姨太麵麵相覷,一時記不起來。二太太突然道:“哎喲,想起來了,是老爺的生日吧!”三太太、四太太也恍然道:“是,是老爺的生日!”大太太道:“真難為你們了,還記得老爺的生日!老爺多大壽辰了?”幾個姨太想了想,異口同聲地道:“六十大壽了!”大太太看了大家一眼,道:“是,老爺六十大壽!六十大壽回家來過,說明什麼?說明老爺還是把這個家放在心上的!你們都給我記住了,老爺這次回來,大家一定侍候好了,誰出了差錯,別怪我動家法。老爺的六十大壽,是陶家的大事情,咱要辦得有排場,不能馬虎了。王寶財!”獨眼管家道:“在。”大太太道:“準備些帖子,把鎮子上有頭有臉的人都請來,為老爺祝壽!”獨眼管家道:“是。”大太太道:“還有,告訴廚子老伍,拿出他的絕活來,把席給我弄好了,讓客人吃得舒服,吃得滿意,一定要讓他們吃到他們沒吃過的菜,讓他們嚐嚐我們陶家的美味!”獨眼管家道:“是。”眾人一張張麵孔都很緊張。大太太道:“各位姨太,你們都省點心,別惹事兒。老爺回來了,讓他看到你們高興,喜歡你們。誰要是惹老爺生了氣,我饒不了她!好,大夥兒張羅去吧!”大太太站起來往外走。姨太太們都站起來目送大太太離去。
老爺突然要歸來的消息讓幾個姨太太心裏忐忑不安,盡管她們一個個表麵上喜氣洋洋的樣子,其實每個人心裏都打鼓一樣地跳。這些年老爺不在家,誰沒有一點髒事?老爺回來知道了,能逃得過家法的製裁嗎?受皮肉之苦就很難熬了,若是被填了井,連性命也斷送了,那就太慘了。這些年老爺不回來,就以為他永遠不會回來了,可是說回來突然就回來了,怎麼鬼一樣呀!出身小地主家庭的二太太桂芸,回到屋子裏就跪倒在佛龕前,雙手合十,急急地念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四太太玉翠在自己的屋裏嗑瓜子,一貫大大咧咧的她也心事重重了。這個雜貨鋪小老板的女兒一向不知道什麼是愁滋味,年輕的額頭上也起了幾道皺紋。丫環鳳妹子是個鬼頭,看了四太太一眼,道:“四太太,老爺這一回來,各方麵可得加點小心呀!江參謀長就別來了……”四太太道:“說他出去買貨去了,沒回來呢。”鳳妹子道:“四太太,那買賣,我看就停停吧,先別做了。”四太太道:“不做了?錢不賺了?”鳳妹子道:“還賺錢呢,錢要緊命要緊呀?”四太太道:“你說的是呀!對,命要緊呀!好,你給我看著點!”鳳妹子走到窗前往外看,道:“沒人。”四太太從一個櫃子裏拿出一些大洋,用布包裹起來。四太太把包夾在胳膊下,出門了,來到二太太的屋裏。二太太已經拜完了佛,坐在紅木椅子上抽水煙,“咕嚕咕嚕”響,看見四太太夾個包進來,道:“怎麼夾個包呀?”四太太道:“二姐,這二百大洋,那什麼,我不用了,你先收起來吧,什麼時候用,我再跟你借。”二太太道:“害怕了?慌張什麼呀?”四太太掩飾道:“不是害怕,是暫時用不上,怕耽誤二姐姐使用。”二太太道:“碼頭上的六爺不是有批貨,馬上要辦嗎?”四太太道:“先停停吧。這個時候,不能光想著賺錢了。這老爺說回來就回來,萬一……”二太太道:“四妹妹你沉住氣,老爺六年不在家了,他是神仙呀,回來就知道咱們的事兒。”四太太道:“不怕老爺,怕的是大太太呀!聽她剛剛說的,是不是發現我們的蛛絲馬跡了?如果她在老爺麵前奏我們姐妹一本,可是夠我們喝一壺的。”二太太道:“奏一本?哼,我才不怕她呢。她要是乖呢就閉上嘴巴,如果她開口,我們也不是廟裏的泥胎,不會說話。妹妹說是不是?”四太太道:“你不信她知道了我們的什麼事?”二太太道:“你信?”四太太道:“有一天,她倒是問過我,永康錢莊是不是有二太太的股啊?”二太太大吃一驚:“真的問了?”四太太道:“你看我像撒謊的人嗎?”二太太道:“什麼時候問的?”四太太想了想道:“好像有些日子了。”二太太道:“妹妹怎麼回答的?”四太太道:“我說不可能的。大太太她還點了我一句呢,她說,六爺的生意,聽說和咱們院子裏的人合夥幹的。”二太太目瞪口呆,道:“我的天,看樣子她什麼都知道呀!”四太太道:“二姐,我說還是小心點好。快把它放起來吧,一會有人進來看見。”二太太道:“四妹妹,可夠數呀?”四太太道:“你還是點點吧!”二太太道:“那我點點了,錢不是別的東西。”二太太閂上門,打開包袱點錢。四太太一臉不高興地看著。
二太太在屋裏點錢的時候,並不知道獨眼管家在外麵偷聽,她終於點完了錢。
四太太道:“夠吧?”二太太道:“夠,夠,不少。可四妹子呀,這息錢你得給我呀!”四太太道:“息錢?二姐,這錢我也沒用呀,你要的什麼息錢呀?”二太太道:“四妹子不懂規矩了,這錢從我手上拿出去,到你手上,你用與不用,你都得拿息呀。咱說好了的,息是八分的息,兩天,你得給我一塊六角錢呀!”四太太道:“好好,我給你。”四太太掏出兩塊大洋給了二太太。二太太道:“我給你找四角錢呀。”四太太道:“行了行了,不用找了!”二太太道:“那就謝謝了,四妹子真夠大方的!”四太太一臉的不高興。突然外麵有人敲門,喊道:“開門,開門,大白天的,閂什麼門呀!”四太太慌了,道:“快快,快收起來!”二太太趕緊打開箱子,把包放好。外麵的敲門聲越來越急:“幹什麼壞事呢,不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