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虎細秀薔薇(2 / 2)

這便是我近距離親近弘一法師的機會。此刻,鼻翼微酸,眼睛裏湧起一層迷蒙的霧水。

弘一法師的一生,是“絢麗至極,歸於平淡”。

比如,他出家後,他的日本夫人與兩位朋友終於找到他。四人到嶽廟前的臨湖素食店共餐。三人有問,他才回答,他從不主動發一言,也不抬頭睜眼向三人注視。飯罷即告辭返寺,雇一小舟,上船,船開行了,他從不回頭。但見一槳一槳蕩向湖心,直到連人帶船一齊隱沒在水雲深處。(黃炎培《我也來談談李叔同先生》)

比如,1925年初秋,弘一法師因戰事而滯留寧波七塔寺。一天,他的老友夏丏尊來拜訪。見弘一法師吃飯時,隻有一道鹹菜,夏丏尊問:“這鹹菜不會太鹹吧?”“鹹有鹹的味道。”飯後,法師倒了一杯白水喝。夏丏尊問:“沒有茶葉嗎?”法師說:“淡有淡的味道。”(夏丏尊《弘一法師的出家生活》)

比如,俗人馬虎的地方,修律宗的人都要認真。有一次他到豐子愷家,坐藤椅前,他把藤椅輕輕搖動,然後慢慢地坐下去。每次都如此,豐子愷便啟問。法師回答:“這椅子裏頭,兩根藤之間,也許有小蟲伏著。突然坐下去,要把它們壓死,所以先搖動一下,慢慢地坐下去,好讓它們走避。”讀者聽到這話,也許要笑。但請勿笑,這是做人認真至極的表示。模仿這種認真的精神去做社會事業,何事不成,何功不就?(豐子愷《為青年說弘一法師》)

比如,在他看來,生活中的寒暑饑渴乃至病痛,都是極好的磨練意誌的機會,所謂“種種惡劣境界,看作真實受益之處”。一雙僧鞋,他穿了十五年還穿,一把雨傘用了十三年,一條毛巾用了五年還舍不得扔,其內裏的短褂,竟補了七八十處之多。(黃福海《我與弘一法師》)

塔前,零落些三角楓葉,有的已經轉紅,有的黃紅間半。

我從中撿出大中小三片,用紙巾拭去雨水,輕輕地包裹起來,放進背包。

回到北京,我把這葉片裝進鏡框,寫上一些字,大致地記述一下葉片的來曆。這好比弘一法師送給我的小禮物。

沿路下山,眼前出現了濟公塔院。

虎跑,原來也是南宋名僧濟公的圓寂之地。

濟公禪師頭頂破帽,手執破扇,足趿破履,身披破敝的衲衣,舉止瘋癲;他嗜酒好肉,屢破戒律,又好打不平,扶危濟困,彰善罰惡;他也精通醫術,巧施岐黃,救度百姓,時人尊之為“濟公活佛”。

現在的人說起濟公,大多知道他的口頭禪“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在酒場上,我見到很多人說這句話,作喝酒食肉的依據。人們大多不知道這兩句下麵還有這麼兩句:“世人若學我,如同進魔道”。

傳說,濟公吃了隻烤乳鴿,眾人圍著他謔笑。不料,他一張嘴,一隻活鴿子飛了出來,令人目瞪口呆。

濟公辭世前,作了一首詩偈:“六十年來狼藉,東壁打倒西壁。於今收拾歸去,依然水連天碧。”無牽無纏,灑脫自在,有幾人學得來?

虎跑泉畔有亭,亭上有匾,匾曰“行分內事”。這四個字,讓我聯想到弘一法師嚴持戒律的身影,以及濟公活佛遊戲人間的癲狂。他們一個持戒精嚴,一個放浪形骸,雖然形式有異,卻是行進在解脫路上的兩隻猛虎。

“我心裏有猛虎在細嗅薔薇”,是詩人餘光中翻譯的英國當代詩人西格裏夫.薩鬆的詩句。猛虎之剛,薔薇之柔,同存於一心。當然,完整的人生或許應兼有這兩種至高的境界。因為心裏“有猛虎在細嗅薔薇”,人便能動能靜,能屈能伸,能笑能哭,能複雜也能天真。

在虎跑的微雨中,我想,弘一法師與濟公禪師的心裏,何嚐不是“有猛虎在細嗅薔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