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總算出了草房門。
籬笆院四周的綠樹上霧氣繚繞,鳥鳴一片。他在草房前後的青石板上撒了幾把小米高粱。那是他每天離開草房前留下喂鳥的。他一邊撒一邊低著頭粗聲甕氣地和樹上的鳥叨嘮著:“給你們把食留這兒了,看見了不?”
拉上籬笆門一出院子,他就警覺地抬起頭,霧氣彌漫中,下麵上山的小路上傳來說笑聲。不一會兒,幾個小夥子扛著兩支獵槍從霧氣裏慢慢露了出來。
“悶大爺,這霧今天啥時散?”小夥子們問道。這裏有幾個是山下鳳凰嶺火車站的鐵路工人,大多認識他。
“今天霧散就是下雨了。”悶大爺回答,心中有些緊張,他最怕人上山打獵。
“得了,那還打什麼勁啊。”一個一口地道北京腔的年輕人對同夥說。
“老頭,這山上有什麼打的沒有?”這是個留著小胡子戴著鴨舌帽的小夥子。
“沒有,沒有。”
“連個兔子、狐子都沒有?沒個活的?”小胡子懷疑地看著悶大爺。
老漢的樣子再忠厚不過了:背幾乎駝成直角,頭不得不很吃力地抬著,頭和背又是一個直角。穿著一身黑衣服,整個身子的姿勢就像個墨寫的“句”字。完全的禿頂,渾濁的小眼睛愣怔地瞅著人。
“前兩天倒是來過個豹子。”忠厚人急了,也順口謅開瞎話了。
年輕人吐著舌頭,互相看了看。
“不怕,六七個人,兩杆槍還怕個豹?”小胡子充硬漢地說道,“山上還有啥?”
“就是蛇多。我這草房頂上,見天蛇吊著尾巴。”
年輕人搔著後腦勺,毛了。
“得了,回吧,不是地兒。”老北京說。
“白來了?”小胡子說。
“不白來,不白來,”悶大爺嘮叨著推開籬笆院門,“把我這山上種的豆角、黃瓜摘上點吧。”能送這幾個後生趕緊下山,把幾畦菜都賠上他也心甘情願。
老北京擺了擺手:“算了,我們再找個地兒打吧。”說著掏出煙來,給夥伴一人扔一支,又摸出火來。
悶大爺急了,指了指路邊寫著“護林公約”的木牌,“後生們,下山抽吧。”
“沒事。”
“下山抽吧。”
“算了,算了。下山再抽吧。”老北京對同夥們揮手勸說道。
看著年輕人提著槍往下走入霧氣裏,小路上傳來碎石滾動的聲音,悶大爺鬆了口氣。剛才編瞎話嚇唬了年輕人,他既有些模模糊糊的疚悔,又有些隱隱約約的滿意。算了,顧不上多思謀了,今晚的事要緊。
他像個墨黑的“句”字穿過霧靄,在崎嶇的小路上走著。為了保持平衡,兩個胳膊朝身後伸著,背簍也盡量靠後。低掛的樹梢濕漉漉地拂著他的臉,清涼涼的。樹上的露水滴落在他的禿頂上也是清涼的。霧氣帶著鬆的清香、柏的清香、槐的清香、草的清香,沁入肺腑,他更覺得爽快。他看了看自己小腿上緊緊捆住棉褲褲腿的綁腿,腰裏紮的紅布帶,腳上穿的回力球鞋(隻有鞋他承認花錢買的比自家做的好,耐穿),渾身又利索又吃勁,到天黑趕上三十裏山路,不算個啥。
鬼愁澗旁他站住了。這是去鳳凰嶺的咽喉之路。尺半寬的小路,一邊是長滿棗刺荊棘的陡坡直上半空,一邊是嶙峋怪石黑森森直下深澗。他看著陰沉沉的澗底,踟躕地停住了。不是澗深路險讓他發怵,這使一般人發抖的路,他閉著眼也敢摸過去,他是看見澗底的一堆東西了。那一簍舊衣服和破爛,兒子都扔在澗底了。那條破棉褲掛在了半澗腰。什麼東西都是一扔,一扔,太糟蹋。城裏人的垃圾堆,他看著最不順眼,有多少家底也得扔窮了。可現在下澗去,天黑前能趕到地方嗎?他往前走了兩步,回過頭不舍地往澗底瞅瞅,走了走,又停住,往澗底望了望;最後是下了決心,往起背了背簍,不回頭地朝前走了。等明天再來撿也不遲,東西在澗裏,總丟不了吧?
前麵路和山澗分了岔,澗斜著黑龍一樣遊走了。路寬了,能過輛平車。左右兩邊是V字形的布滿荊棘的陡坡。漸漸,路又窄起來,被亂石爛土、棗刺堆堵的過不去人。悶大爺一邊用鐮刀撥拉著棗刺困難地往前走,一邊往兩邊坡上張望著,心中充滿得意。這些堵路的石頭爛土都是他從坡上成年累月放下來的,棗刺也是他成年累月砍下堆在這兒的。一層棗刺一層土塊石頭,堆得一人多高,砍柴的,伐木的,是人是馬,誰也別想過。不是說封山育林嗎?這就是他封的山。
哧啦一聲,他低下頭,黑棉褲在膝蓋處被掛破了,露出了白白的棉花。他既心疼新棉褲,又埋怨逼他換衣服的兒子,可也有些得意。褲子是被露出土的一截鐵蒺藜網掛破的,那是他從山下鐵路旁拾到,拖了幾裏山路拖上來的。他絕不知道精衛填海的故事。但他填這溝,像是著了魔似的,隻要見了帶棘刺、蒺藜的東西,是遠是近都像寶貝似地拾來扔在這裏。天長日久,這半裏長的挺寬坦的路填得沒人能走了。他看了看陡坡上長滿的叢叢棗刺,他今天沒時間割,“下回再來補上吧……”他自言自語地叨嘮著,離開了這段布滿荊棘的山穀。
霧氣朦朧中,鳳凰嶺隱隱出現了。一個突兀而起的小孤峰在雲霧的環繞中像是轉頭顧盼的鳳頭,接連三個弧形嶺,一個比一個低,一個比一個平緩舒展,柔和迤邐地描畫出鳳凰肩、背、尾的飄曳曲線。鳳凰嶺並不大,但這幾十裏山嶺卻因此而得名。祖輩傳說,這山上原來長滿一樣高低大小的柏樹,遠看像個綠鳳凰,夏日陰涼連個蚊蠅也不飛。但後來就一直是荒山禿嶺了。悶大爺從1952年上山種樹,主要的汗都流在這兒了。現在禿山又變成綠鳳凰了。到處是濃蔭蔽日的樹林。前年來了個戴金絲眼鏡的老林業專家,領著學生滿山轉著估了一下,鳳凰嶺上現在有鬆柏林三千畝,山桃、山杏、槐、柳、楊、樺、榆總有四十多萬株,這都是悶大爺自己和他領著人一棵棵種起來的啊。
一到鳳凰嶺,霧更清涼了,樹更濕綠了,老人像見了親人一樣,覺得喉嚨又哽住了。他又咳嗽一陣。
他到了他真正的家裏。這裏每一棵樹他都認識,每一條山石小路他都能摸黑走個順順當當,每一棵眉眼奇特點的樹,每一塊大一點的有模樣的石頭,他都給它們起過名字。名字都是“小”字開頭。這棵歪脖鬆,叫“小歪脖”,二十多年前種它時,被山風吹倒過,後來用木棍撐綁著,長著長著落下個歪脖。那棵高突突立在柏樹群裏的鑽天楊,叫“小大個”,也不知道它是怎麼混在柏樹林裏冒出來的,就顯它的個高。路邊這棵槐樹叫“小迷糊”,那樣就像個迷迷糊糊流鼻涕的憨小子。它旁邊這塊半人高的花石頭叫“小胖墩”,它就像個胖墩娃娃蹲在那兒咧嘴笑呢。
他一進鳳凰嶺的林子,就開始不停地和這一大家子嘮叨開了。你這個“小歪脖”越歪得厲害了,你這個“小迷糊”就成天睡不醒,你這個“小胖墩”傻樂啥?他數落著,念叨著,一路沒完。沿著小路上個草坡,踏翻了一塊腳掌大的石頭,他又駝著背一步步慢慢退回來,撿起石頭放回原來的泥窩印裏。鳳凰嶺在他眼裏是有知有覺、有血有肉的活靈東西,不能隨便傷皮動骨。
當他沿著蜿蜒小路穿過蔽天的鬆林時,頭頂上小鬆鼠眨著眼在枝杈上機靈地跳來躍去,二十年前就開始見它們了,現在鬧不清它們有多少了。蹚過草坡時,驚起一隻長尾巴野雞撲騰著翅膀飛躥起,遠遠地落到了對麵的草坡上不見了,最早見野雞有十三四年了。頭頂的陰雲上,好像有隻老鷹在盤旋,他仰頭看了一會兒,看不清。可他知道,鳳凰嶺上有一對黑頭雕,前年來的,去年哺了雛兒。還有一對白頭雕,是大前年來的,一直沒見它們下雛兒,不知是哪兒不服水土了?山上的樹多了,林密了,遷來的鳥獸也多了,還有黃翅、黑棒槌、啄木鳥、貓頭鷹、山雞、石雞、野兔、獾子、狐狸……他都知道。他心中有一本它們遷居來的戶口簿。每發現一個新客,他就像喝醉了酒一樣,樂陶陶的,這是他最大的驕傲。三十年前的禿嶺子,連個雀兒都沒影。這不是他的功勞?
他現在最惦念的是今年清明那天在鳳凰嶺上第一次發現的一隻野山羊。那天,它驚愣愣地立在鬆林邊的草坡上,一動不動地遠遠看著他,而後一躥一躍地上了陡坡跑沒影了。後來又見了它三四回。昨天來鳳凰嶺,那隻野山羊站在崖頂上高高地看著他,他把特意帶來的一瓦盆玉米粒放在了它出沒的草坡上就走了。這不是,又到昨天的地方了。青草坡上那隻黑瓦盆還在,裏麵的玉米粒一顆也不剩了。是野山羊吃的嗎?他低頭用腳蹚著草叢,在瓦盆四周發現了野山羊的糞蛋蛋。他高興了,趕緊又放下背簍,從裏麵拿出一個沉甸甸的小布袋,嘩地又往瓦盆裏傾倒了一二斤黃澄澄的玉米粒。小寶貝,鳳凰嶺總得留住你啊。
他糧食總不夠吃,細糧換粗糧,秘密就在這兒。
他也知道不用喂它們。林子大了,鳥獸自己就來了;林子密了,鳥獸自己就留住了。可新來乍到的,總得有個照顧吧。
眼下,砍林風四麵都哄哄地刮起來了,離鳳凰嶺越來越近了,連嶺上的鳥獸都開始驚了,看出它們有點不安生了。這怎麼鬧啊。他顧不上磨叨了。趕緊背上背簍往前趕路。遠遠的隔著幾重霧沉沉的山嶺,好像聽見了火車的鳴叫,是票車又上來了。說話就要晌午了,千萬不能誤了晚上的事。
一出鳳凰嶺,他就氣得渾身有點哆嗦起來。眼前這一溜緩坡叫落鳳坡,原來他領著人種了清一色的白樺樹,齊刷刷地遮天蔽日,風一吹,滿坡颯颯響。可前兩天,一夜裏就被哄砍光了。現在禿禿的,隻剩下半膝蓋高的樹樁,一個個碗大疤。要說,這落鳳坡該誰管,算誰的,他也鬧不清。是大隊的,還是小隊的,是一隊的,還是四隊的,是歸集體,還是分個人,前一陣一直在滿天下的吵架鬥嘴。嘴沒鬥完就搶著先動手了。昨天他找了一天公社、大隊告狀,沒人管。他不知道都是誰上山伐的,他今晚就要去連贓帶人一夥子抓住他們。
抓賊要抓贓。
氣上加急,他身上一陣陣哆嗦更厲害了。幾個齊腰高的樹樁從他身邊擦過。他停住了,看著樹樁白花花的茬口,用滿是粗繭的手摸著那還水濕帶汁的茬口,摸著連在樹樁上的兩尺來長的樹皮,樹皮的外麵還是光嫩的,樹皮的裏麵平滑粘膩,涼涼的也帶著水汁,還沒長到年齡,就這樣齊腰高的活活地拽著皮砍走了。像是看到自己的孫孫被人殘害一樣,他的手摸著樹茬口,開始很厲害地抖起來。
“你是保皇派。”有個聲音忽遠忽近地衝他耳朵嚷起來,滿山轟轟地回響著,黑糊糊的人影開始在他周圍閃動著,最後那嚷聲連同黑影都鑽在他腦子裏什麼地方了。嗡嗡震著他頭顱響著。
“你們才是保皇派呢。”他用銅鍾一樣粗重洪亮的聲音爆發地吼了一聲。
他的瘋病又犯了。
“你們才是打著紅旗反紅旗。……騎在人民頭上屙屎屙尿。……你們壞了良心了。(發自肺腑的洪亮的一吼)……你們壞了良心了。(更高的一吼)……你們和小日本穿一條褲子。……背石頭,我不去。……修碉堡,喝人血。……你們砍樹,欺負不識字的。缺了陰德了。”他站定在那兒用極其洪亮的聲音麵對著看不見的人群破口大罵著。罵一陣,累了,停了停,接著更有力地罵起來。然後兩眼直愣愣地一邊朝前走,一邊繼續和看不見的對象爭辯著,罵嚷著。走一段,他又站住,回過頭朝後麵大罵著,好像人群遠遠跟在他後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