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寫小說的嗎?”
“你也聽說了?那你消息還挺靈通的。”小莉一笑,“我是要寫農村題材。寫城市有什麼啊?上海才有幾百年曆史?中國農村幾千年曆史。要寫出在世界上有影響的作品,就必須寫出中國幾千年的民族文化和民族個性。”
“野心還不小啊!”
“你看文藝刊物嗎?”
“看一點。”
“那上麵有幾篇像樣的反映農村的小說?城裏的人一看,覺得還挺農村味,真正在農村待的人一看,味就不對。你從古陵一下車,在縣城街上一走,看著這兩邊的土山村堡,風一吹來,立刻就聞到一股黃河流域農村的味道。再到村裏跑跑,掏錢打上一斤白酒,和農民坐在炕上聊聊,喝一碗小米稀飯,就知道農村味是怎麼回事啦。”
好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李向南心中寬厚地笑了笑,問:“你經常去農村跑?”
“那當然。哼,那些作家成天喊著寫農民,我看他們對農民就一點真情實感都沒有,連語言都不對勁。酸不溜溜,裝得挺土氣,其實都是從他們抽過濾嘴煙的嘴裏說出來的。”
“你思想夠偏激的。”李向南頗感有趣。
“我才不偏激呢,你看——”他們走的是火車站通往縣城的一條土馬路,兩邊拉開著間距的是城關公社、農機修配廠、農林局、畜牧局等半開不關的大門,一個個漆色模糊的木牌無精打采地拉著還沒睡醒的長臉。一個土院牆的大門上貼著兩個鬥大的喜字,那是一家住宅。門口進出著喜慶的人們,東喊西吆喝地張羅著,院子裏冒起著騰騰蒸氣,五六個孩子在街上劈劈啪啪放鞭炮。
“看什麼,結婚?”
“是。你一看就能感到中國農民的性格。”
“什麼性格?”
“一雙長滿幹皮粗繭和裂紋的大手,一手慢慢搓著一把黃土,一手高興地捏著把嗩呐。“
“好一個比喻!”李向南不禁讚歎起這個姑娘的藝術氣質來,“這到底是什麼性格啊?“
“勤苦耐勞,喜慶豁達。”
“這是你總結的八個字?評價很高啊。”李向南說,“這和你剛才說農民愚昧保守可是完全矛盾的。”
“這有什麼矛盾,”小莉不在意地揚了一下臉,不加解釋地接著往下說,“中國農民最苦,可他們苦慣了,他們的性格最穩定、最豁達了。他們每個人都比卓別林偉大,比卓別林的性格更成熟。”
“這個評價就更高了。”
“農村的姑娘失戀了,頂多哭兩個晚上,第三天照樣扛著鋤頭下地,拿著針線坐門口。家裏死了人,哭是哭,可還要擺席,唱戲,吹嗩呐,放鞭炮。中國管婚喪叫紅白喜事,你看,他們多豁達。他們才不哼哼唧唧、纏纏綿綿呢,他們都用喜劇的態度來對待悲劇。”
“因為他們受的苦最多,所以他們的心就有了忍耐力。”李向南讚同道,“幾千年來,他們經曆的悲劇大概是最多的,如牛負重,所以他們也就鍛造出了用喜劇態度對待悲劇的性格。就是你剛才說的豁達喜慶。是吧?”
“嗬,看不出你還有點思想呢。”小莉閃亮著羚羊一樣的眼睛看著李向南,興奮地笑道,“考考你,你看那邊過來的一男一女是不是一塊的,他們什麼關係?”
路上是三三兩兩去縣城趕集的農民,有的騎著自行車馱著輕聲哼唧的豬崽,有的顫悠著扁擔擔著蔬菜,有的吱吱咯咯拉著平車裝滿著西瓜,還有揚著鞭子的驢車馬車。稀疏的人流中,一前一後走著兩個年輕人。前麵是個後生,留著分頭,穿一身有些不合體的新滌卡衣服,神情不安地慢慢走路;後麵是個女子,像姑娘又像小媳婦,穿著件花褂子,挎著籃子低著頭。兩個人相隔總有十幾步遠,各走各的,誰也不看誰。“他倆相幹嗎?”李向南問道。
“你連這個都不能確定?”
李向南搖了搖頭。
“他倆肯定是一路的,而且,他們肯定是隻訂了婚還沒結婚的關係。”
“這能看出來?”李向南驚訝道。
“不信你去問問。”
李向南點點頭和那個後生走到了並肩,問道:“你是哪個村的?”
“孫堡的。”後生答道。
“去縣城?幹啥?”
後生臉紅了,支吾了一下,回頭朝那個女子瞥了一眼,“去照個相。”
“照相?”
“剛訂了婚。”
李向南不禁為小莉的判斷力驚歎了。“你是怎麼看出來的?”他又和小莉走到一起時,問道。
“我也說不上來,就是一眼看去的感覺。”
“這可是藝術家的天賦。”李向南說,“來,我也考考你,你看看這換豆腐的,能看出什麼?”他們路過的這家門前台階下,正停著一副豆腐挑子,拿毛巾擦汗的老漢正和站在門口打聽價錢的主婦對答。
“拿什麼換哪?”
“黃豆黑豆都行,一斤換一斤半。”
“要小米、玉米嗎?”
“不要。”
“拿錢買呢?”
“兩毛六一斤。”
“拿糧票換行不?”
“行,兩斤糧票換一斤。”
“你等著。”女人轉身進門了。
“一看,這賣豆腐老頭就是個光棍漢。”小莉說道,“那位大嫂肯定兒女都大了,不在身邊。”
“你能看出這些來?”李向南又驚訝了,“好,這些先不說,你從他們剛才的對話中能知道什麼有關農業生產和經濟方麵的情況嗎?”
“你問這?”小莉費解地看著李向南,搖了搖頭,“不知道。”
“我告訴你好嗎?”
小莉點點頭。
“第一,現在糧食集市上,黃豆黑豆賣三角九、四角錢一斤,對嗎?”
小莉轉著腦子核算了一下,一斤豆子換一斤半豆腐,一斤豆腐賣兩角六,“對。”她點了一下頭。
“第二,這老頭家不缺口糧。他村裏其他人家也不富餘豆子。”
“嗯……是。”
“所以這老頭不是山上的,是這川地的。”
“這一眼能看出來。”
“第三,現在糧票在有些場合也起著鈔票的流通作用,合一角三一斤。第四,這一點結合上咱們縣城鎮居民糧食供應的比例和牌價——這供應比例和牌價你知道吧?”
“知道。”
“這結合著就能推算出,現在古陵糧食集市上,麥子三角八一斤,玉米一角四一斤,高粱一角三一斤,小米三角錢一斤。”
“你是不是打聽過?”
“不,我這是算出來的。”
“怎麼算?”
“這個算法稍有些複雜,有時間我給你細講。”
“那我去集市上核對一下。”
“不用,你問問這賣豆腐老頭,他肯定知道。”
小莉走到賣豆腐的老漢麵前,問道:“大爺,您是哪個村的?”
“我宋莊的。”
“大爺,這會兒去集上稱點麥子、小米、玉米,您知道價嗎?”
“麥子,三毛八,好點的三毛九,差點的三毛六七。玉米一毛四,小米是三毛。你們這是打外地剛來的?”
“是。”李向南也走上來,他掏出煙遞給老漢一支,老漢慌不迭地推讓著,連連謝著接過來,李向南給他點著了火。
“大爺,您家幾口人啊?”李向南和氣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