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唐僧師徒四眾離了無事城,擇路投西,不覺冬去春來。這一日風和日麗,路又平坦,馬行得快捷。唐僧身上熱烘烘的,道:“徒兒們出汗沒有?天真是熱了!”行者道:“‘七九’六十三,路上行人把衣單。如今‘九九’都過去了,焉能不熱!”八戒敞開懷扇著風,“真是出門方知居家好。在家早換了夾衣了,如今還捂著棉直裰!”沙僧道:“不吃苦上苦,難為人上人!”行者道:“這有何難!前頭遇上戶人家,找個老婆婆幫忙,把咱們的破棉袍拆洗了,除去棉絮,將皮兒縫巴縫巴不就成了夾衫!”八戒嚷:“找什麼老婆婆,眼又花,手又拙!依老豬之見,要找便找大姑娘小媳婦,幹活麻利快,不耽擱行路,還有無限的意思在裏頭。”沙僧冷笑,“什麼意思,小弟不明白?”八戒賣弄道:“縫衣要紅唇兒嘬絲、玉手兒納縫、銀牙兒截線,什麼香留不下!”唐僧罵道:“混帳東西,求人幫忙,竟生邪念——前頭碰上人家,先討針線把你那張臭嘴縫上!”行者隻在一旁樂。
正行間,前方山坳之間,現出小橋流水,茅舍秀林,隱約傳來女子言語、嬉笑聲。行者拍手道:“好了,有人給縫衣衫了!”八戒聞言樂顛顛就跑。叫三藏喝住了,卻令行者前去求人家縫紉。行者笑道:“若是去化齋,老孫便不推辭。求人做針線活兒,卻不容易——你想想這四人衣衫連洗帶漿加縫需多大功夫?又是與女流之輩打交道,俺這副尊容怕嚇著人家。卻得一個麵善的、言語斯文的、婆婆媽媽能扯家常的去方合適!”大眾皆道:“莫說了,莫說了,非師父不能荷此重任!”
三藏無奈,隻得下馬,囑眾徒弟就地小憩,休探頭探腦,免得人家疑我東土僧人非良善之輩。囑畢獨身前往。八戒歪在草坡上,嘟噥道:“去吧,去吧,好歹遇上妖怪,叫你有去無回!”行者道:“那廂青山綠水,絕無妖雲黑瘴,隻怕你白咒了。”八戒起身,拍打著身上的草屑道:“若是一撥良家女子纏上師父,更是難辦。你空有一身功夫,卻活像‘豆腐掉到灰窩裏——吹也吹不得,打也打不得’。奈何?”去山坡下樹叢裏撒尿。看見一塊石碑,叫:“師兄快來看!”行者過去,見碑上有字,大字為“七情山”,已漫漶不清;小字卻是新鏤的,曰:
往前三四裏,有草堂涼亭,綠草如茵;再二裏,為盤絲洞,有清泉一泓,四季常溫。昔時屬天界七仙女私樊,今日歸我等七姐妹轄管。我姐妹殷勤,願沐浴者,具錢二百,白晝來,可使汝脫胎換骨;我姐妹善歌,願聆聽者,齎銀一兩,月夜來,庶令君樂而忘返!
行者笑道:“老孫去過不少名山大川,見過眾多碑文石碣,或題詩、賦詞;或稽古、紀事……卻不見這般寫的,著實有趣!”八戒道:“隻忘了寫‘代縫夾衫,某某錢一件’!”沙僧在一旁遛馬,見兄弟倆說得熱鬧,也來湊趣。看了碑文,忍不注驚叫道:“大師兄,我看這七姐妹不是良家女子,她們能將七仙女攆走,霸了泉水,豈無神通!表麵上明碼標價,哄人去洗浴聽唱,其實居心叵測。瞧這‘脫胎換骨’——把人夾生兒吃了,能不脫胎換骨!還有‘樂而忘返’,想返也返不回了!師父這回去,隻怕是‘有去無回’了!”行者道:“兄弟休要望風捕影、草木皆兵。依老孫之見,頂不濟是那七姐妹仗勢倚強,扣住師父做個質當,讓我們拿錢贖他罷了!”
八戒聞言,便打自己嘴巴:“叫你適才胡說,果真說‘由’了!”摸釘耙欲走。行者道:“呆子哪裏去?”八戒道:“師父遭了殃,咱也充一回孝子,去替換師父!”沙僧道:“替換,替換,也瞧瞧你那副嘴臉!隻怕又搭上一個,仍留下師父索錢!那七姐妹一起動手,把你剝了衣衫,拋溫泉裏浸泡幹淨,醃了冬天吃肉!”八戒笑道:“老豬情願讓她姐妹擺弄。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風流!”行者道:“呆子休胡唚,悟淨休危言。待老孫去探清楚,再做主張!”言訖,遂變作一隻小蜜蜂兒,嗡地飛走了。
卻道唐三藏行了一程,過了小橋,先進茅舍,想去尋女孩子的家長。隻見一溜九間正屋,門皆虛掩著。叫了幾聲,無人應。近前一覷,見正中兩間客廳,窗明幾淨,滿壁詩畫;餘為閨房,霞帳高懸,琵琶斜掛。想是女孩子匆匆出遊,那梳妝台上,脂粉匣兒忘了關,露鉛華絳膏;雕花椅上,輕薄中衣隨意搭,散宿夜幽香。唐僧見狀,隻得退出庭院。卻又聞年輕女子說笑聲。有花木隔著,看不分明。三藏暗忖:“我若這般回去,一事無成,卻叫眾徒弟恥笑。不如前去,看她們有無閑暇,願不願意幫襯我行路僧。或許便碰上個好心女子,將這苦差事攬了去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