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3)

第十二章

隨即,王火書記來了電話。王書記說:“……信我看了。檢討的是心窩子裏的話。應該說,是有一些失誤,有的還相當嚴重。我也有責任呀,這幾年,我也有點等不及了,想一步登天,一個晚上就讓我們的農民富起來。我這把老骨頭也三天兩頭鬧事。所以,對你關注、研究得少了。我們都要檢討自己。摸著石頭過河,誰也不能保汪一點偏差不出。你來信說要求處分,甚至準備辭去縣委書記的職務,去w所在的鄉當一個鄉長,把w再扶起來……這些話都是你的真話。我知道,你很難受……不過,今天我是想向你通報一下,我的辭職報告省委已經批下來了。我老了,身體又不好,我對於z市的改革開放已經有點力不從心了。我推薦小吳來取我而代之,省委也批準了。他是個人才呀,水平比我高出一大截子……在這種時候發生這樣的人事變動,是不是有點擔心啊,行千?說真話。”他對於王火書記的通報,並不感到突然,甚至有一種解脫的感覺。

他想我那封請求處分、辭職的信可一點點不是表示一種姿態,像有一些人那樣,出了事用這種姿態來保住一些什麼。我是誠心實意地要求組織給我的失誤一些懲戒,讓我不安的心靈得到平衡。我……如果說,王火書記在位,像有些人、有些小人說的那樣,因為長久的相知、信任,他會保我,我也並不否認這種可能,官也是人,也有人的情分。

那麼,如今王火書記退了,吳書記和我純粹是上下級關係,那些情分肯定是沒有的,這樣子,我辭職的報告將會變成現實。我也累了,感到自己沒有本事把日月的事情辦好,讓我的農民們盡快地富起來。我還是去幹一份能夠幹好的事情吧……他沒有回答王火書記的問話,而是說:“王書記,我向你推薦一篇好文章,李慎修的《歸田賦》寫得真漂亮。”

王火說:“行千,你還沒有回答我。”

他說:“書記,一九五八年,你為了保護老百姓的利益,一點點錯也沒有,讓你去當老百姓,你不是還是你王火嗎?今天我說真心話,我有錯,有些事情辦砸了,叫我去當老百姓,難道我……銀河就不是銀河了?”

王火大聲說:“說得好哇,銀河。我放心了。”

他又問:“王書記,你準備住在城裏還是回梅花崖?”

王火說:“這個問題還用問嗎?我要上四季山,大四季,那上麵至今光禿禿的,我計劃用三到五年的工夫,把禿山種綠,種它幾萬棵樹。我敢說,那份功德也並不比市委書記差多少。”

和市委書記通完話,他想起幾件事情,便一做了安排。

第一件,他撥通了縣人民醫院院長的電話,說:“我求你一件事,院長。侯屯一位老農民,是我的一個親戚,他叫急火蒙了眼。你安排個病房,請個好大夫給他治治。賬由我個人來結。”院長說:“書記放心,黎葦已把老人送來了,正在接受檢查。”

他在心裏說:“小葦,你真是一個多情多義的女孩子。”

第二件,他叫來了秘書長,說:“有件事你必須親自去辦。你到農行去說,就說我說的,W欠他們的二十萬貸款,我黎行幹擔保。你和財務上說清楚,每月隻發給我五十元生活費,其餘工資由他們轉給農行,抵W的貸款利息。當然不夠,不過,我們會很快想出辦法來的,請農行的同誌放心。”秘書長要說什麼,他揮揮手,說:“你去辦吧!”

第三件,他把一張紙交給跟他多年的秘書,說:“去找‘日月一支筆’,說我求他賜一副墨寶。就寫這紙上的內容。”

安排完幾件事,他又要通了黃河鎮的電話。接電話的正是梅書記。

他半天沒有說什麼,對方急了,叫“黎老一,有話就說,有屁就放,我正在開會。”他說,“沒話,也沒有屁。”他把電話扔下,眼皮子竟然有點濕。

這一方土地的地平線就是山根線。

山根線彎彎曲曲。四季山。胡山。北雲山。姑娘山。舍命崖。這些大山和夾在它們中間的小山,把這一方土地和這一方土地上的幾十個村子圍了起來,形成一個圓形的盆地。說它是圓形,僅是大體而言。

由於這些山們並不是規規矩矩蹲在圓弧線上,有的退後一點,有的排前一點。這些山們有的陡峭,幾乎沒有山腳,有的山腳又十分溫長,有的胖,有的瘦,有的像饅頭,有的像花卷……諸如此類的原因,使得這個盆地的盆沿,這些山們的山根,成了曲裏拐彎的羊腸子。如果把這條九九八十一曲八八六十四彎的山根線伸直,它的長度起碼有五百裏長,而現在這個盆地的周長才七八十裏的樣子。可是,誰有本事把這條彎曲的地平線伸直呢?這裏也許是命中注定要有一條彎曲的地平線。而命中注定的事情是無法改變的。W失蹤後的第二天,侯屯那棵老槐樹上的高音喇叭響了。不知是哪一年的夏天,一個炸雷,把老槐樹的身子劈去了一半,好像把一個人從頭頂劈下去,一直劈到腳跟劈成兩片人一樣。老槐樹的身子剩下了一片薄薄的板子。板子很寬。人們以為它必死無疑了。結果,它連一片,也沒有幹,倒是活得更加壯了。原來枝葉還有些萎黃,挨了雷劈以後,它的葉子黑蓁蓁的,蒼青青的,充分顯示著生命的無比蓬勃。

它頂權上的那個高音喇叭是“文化革命”中安在上麵的,那些年,喇叭是每天都要從早晨五點響到晚上十點的。最高指示……紅色歌曲……王占吉的罵聲:“有的龜孫”……社員工分彙總……“四類分子到南場集合。”……“誰生三胎,小心你的房子!”……這一兩年,喇叭沉寂了,啞巴了。幾乎一年裏聽不到一聲響。開頭,人們很是不習慣,覺得村裏少了許多什麼東西。六六年的時候,村裏的關爺廟和財神廟拆掉修了飼養處,大家也這樣不習慣了一些時間。也就是幾個月。人們習慣了,好像忘記了老槐樹上還綁著四個高音喇叭。村長倒是沒有忘,請示王占吉:“支書,把四個喇叭拆下來吧!”“不行,說不定它們還有用場。”今天,它們終於又有了用場。喇叭的嗡嗡聲嵫啦聲剛剛開始,百姓們很是吃了一驚。上了歲數的人,甚至想起“民鬼(國)二十八年”過日本鬼子飛機時的動靜。

高音喇叭裏傳出了侯屯“最高統治者”王支書的聲音。他的聲音人們原來是十分熟悉的,後來有些陌生,不過,那些特點還是記著的。

第一,他有副公鴨嗓子。第二,他說得南腔北調。第三,節奏很慢——

“鄉親們清注意了,鄉親們請注意了,告訴大家一個壞消息——縣糧食局通知侯屯的全體村民,今年的餘糧款讓飼料公司全部扣去,因為嘛,你們村的w賒了飼料公司的一萬八千元的飼料,至今沒有給人家錢。解決的方法有二:一、請你們敦促w火速到飼料公司還款;二、w如果不還款,縣糧食局從今年起,扣發全村的餘糧款,一直到扣足一萬八千元為止。這件事兒我要給大夥講清楚,免得有人說我王某人貪汙了。”一連廣播三遍,用去整整一個鍾頭。老婆哭。

漢子罵。

老人唉聲歎氣。

隻是沒有一個人知道應該怎麼辦?

幾個有頭有臉的人相約著來找王支書來了。王占吉說:“我現在管不著人家,人家是名人。再說,我上哪裏去管他?他說不定跑出國了,也說不定跳了黃河……這樣吧,叫些娘們兒、老漢到老w的家裏,等著w回來……不回來就一直等下去。”

王書記一點火星,燒著了幹柴。這幹柴就是侯屯村民們的一種群體意識:他w當年比俺還慘,還窮,還莊戶。如今他怎麼就發了,怎麼就闊了,怎麼就牛了?還不是這社會有了病。這社會終於又好了,w又癟了,活該。他應該和俺們一般高,俺們應該去擠兌擠兌他。於是,七老八十的老嫗,老淚縱橫地來。孤兒寡母,娘領著孩兒來了。許多個母夜叉,罵罵唧唧地來了。幾個沒人管的絕戶老頭,拄著拐杖也來了。半個晌午,w的院子裏,屋裏,天井,炕上,椅子上,全是躺著的蹲著的坐著的老弱病殘,各種各樣的女人了。

W的大兒子陪著爺爺被黎葦送到了城裏,住院治眼去了。小兒子被藤嫂派出去尋找他的爹爹,家裏,隻有藤嫂一個人,隻有她麵對著這一切。

她的精神完全垮了。她連祈禱都忘了。一個忘了祈禱的信徒近乎一個白癡。

口唇青紫。臉色蠟黃。眼前一陣陣發黑,有一隻隻烏鴉在眼前飛竄。她隻有一種意識還活著:我不行了。渾身因為心的發抖而成了秋風中的枯葉……捆綁著的人……脖子上插著的白旗子……娘抱住她……捆綁著的人變成了w……娘變了她,她抱住追趕汽車的小兒子。

她現在知道了。她無論怎麼樣虔誠地相信上帝。怎麼樣年複一年、日複一日地不停地祈禱,上帝從來也沒有幫助過她。她隻求上帝幫助她一件事,那就是保佑她丈夫平安無事。就是這樣一件事,上帝也沒有給她辦到。她由於在上帝麵前感到了絕望而更加絕望r。她覺得她身上的血液快要幹涸了,心髒跳動得慌促而虛弱,像是狂風暴雨中的一個斷了線的風箏。“風箏”撞得胸脯子生疼,揪得她幾乎站立不穩……她負罪似的站在人們中間,任憑女人們辱罵,撕扯。她看著太陽已經升到中天,想起一件事,便低低地說,聲音如遊絲一般:“我……給大夥做飯……去!”

她忽然產生了這樣一個念頭:你們千萬別走,等著他回來……你們就吃在我家,住在我家好了。你們走了,我,我就要死了。她想對了。人們就是要住在她家,吃在她家,等著w回來。黑夜來了。白天悄無聲息地退下去,它實在無法忍受人間的一幕幕悲劇了。

W的院子裏,黑鴉鴉躺滿了人。他們把w的席子、被褥拉出來,鋪在院子裏。屋裏的床上,也睡滿了人,他們吵了一天罵了一天累了,一個個昏昏沉沉,似睡非睡。

整整一夜,藤嫂都站在院子裏,直呆呆地看著西邊的天……天很高,很遙遠,很神秘,很寧靜。藤嫂恨不能馬上飛到那裏去。她實在不願意再待在人世問了。人間對她已經失去任何的吸引力。她害怕,她被恐懼折磨得難受。她覺得她是一隻小老鼠,沒有洞子鑽,沒有地方藏。她是一棵柔弱的草,而害怕、恐懼是一塊石頭,時刻壓著她。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她就讓恐怖刻在她的心頭。幾十年來,害怕猶如一隻黑狗時刻追蹤著她。和w結了婚以後,她也沒有能夠脫離那塊石板,那隻狗。相反,那塊石板更沉了,那隻黑狗更凶了。w的厄運一個接一個,她的膽子也一次一次在破碎。w的好運來了,她的膽子相反地更小了。她覺得丈夫在爬一座高山,她看到這座山搖搖晃晃,馬上就要歪倒的樣子。她現在看到這墮倒了。w被甩下山頂。她呢,覺得自己的膽量,生活下去的信心也隨著這座山的歪倒而粉碎……

第二天,白天還是沮喪地來了,它不來不行。於是,它便陰沉著臉閉著眼什麼也不想看什麼也不想想。藤嫂的眼圈兒黑青黑青的。她已經沒有力氣給人們做飯。她打開糧倉的門,叫幾個女人自己去做。

她說:“你們隨便去弄好了,我、我實在沒有力氣了。”說完,她便歪倒在牆根,背靠著牆,眼睛瞪得很大很直。

太陽一竹竿高的時候,又來了七八個人。

飼料公司經理。南京板鴨廠采購科長。建築隊會計。清管所所長。……王占吉領著他們一齊走進w的家門。清管所所長毫不客氣:“W呢?”“出去……了!”藤嫂微弱地說。“朝哪去了?”

“……”藤嫂哀憐地張大嘴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哦,躲債去了。我告訴你,他欠我們大糞款三千元,少一分,我們告他!”說著,把一張賬單狠狠地甩在桌子上。

藤嫂嚇得渾身哆嗦,她的眼珠子發出綠瑩瑩的光。啪!又是一張。

啪!啪!啪!又是許多張。

藤嫂眼珠子瓷了,一動不動,直勾勾地看著人們,那灰白的球兒讓人害怕。許多女人不敢去看她。

王占吉笑眯眯地開了口:

“莫急,諸位莫急!你們沒有聽說過一個故事嗎?有一個人,欠了人家的錢,人家來要。他說:我家後頭有二畝蒿子園,等蒿子長成林,我殺了解成板,解板做成船。船爛了剩下三千個釘,釘爛了還有_:

三幹個眼。,我用爛不了的釘子打鐮刀,割荊棵,攔路邊,刮羊毛,做成氈,等氈鋪壞了,我用它縫墊肩,放在肩膀正好擔麵碗,掙了錢再還你來也不晚。”說著,他自己開心地大笑起來。可是沒有一個人隨著他笑。

南京來人瞪了王占吉一眼,對著藤螋親熱地說:“大嫂,w和我們春大裏簽訂合同。簽合同時,我們想草簽,他非要經公證處公證不可。這樣子,他要是不執行,可就麻煩了。”

藤嫂的眼淚流出來了,一顆一顆都是灼熱的。她喃喃地說:“鴨子……全餓死了……一隻也沒有了。他這樣折騰為的啥?沒過一天好口子,涼水衝饅頭,沒……有一件好衣裳……家,還是這個破樣……”

南京人搖搖頭,說:“那也不好辦。”他展開了合同,“按合同,他要賠償我們一萬元的損失……我也不想來呀,大嫂。可是合同是我負責簽的,要不來錢,廠裏要扣我的工資……”

藤嫂怔怔地看著那人,說:“你……你們去找磚廠的廠……廠長去,他是我……兄弟,磚廠也、也許有點兒錢!”七八個要賬的一齊站起來,剛要向外走,這時候,磚廠的一個會計大汗淋漓地跑進來了。他見到藤嫂,臉紅脖子粗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