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第一章

田野板著一副蒼黃的麵孔,天空則是煩惱地顯示著麵孔的蒼黃,大地難道不喜歡自己綠得淌水,高天難道不願意自己藍得透明?

然而,沒有法子呀,它們因為情愛的勃發而不得不粗重地呼吸,從而使得天地間產生了粗野的南風。風刮起來了,難免不塵沙滾滾……這一方天地流傳著一個古老的說法:南風熟麥子,南風得兒子,刮著南風的夜晚,男人和女人相交空易生兒子,並且還說南風裏得的兒子命硬。本書的主人公王南風就是在一個南風勁吹的黑夜獲得生命的,他的老爹多次公開這個秘密;且有他的小名“南風”為證。但是,不知道王南風的命是硬還是軟?大地和高山之間那條彎彎曲曲的連接線,在南風裏似乎變成了一條真正的線,這頭升起來了,那頭落下去。那頭落下去,這頭又升起來。彎曲的地平線上,走著一個人。他好像隨著連接線的起伏而起伏。他又好像是一條線上拴著的黑家雀兒,有一隻看不見的大手拽著線的一頭,用線在隨心所欲地玩弄著他,讓他一會變大,一會變小。

其實,人走在路上從遠處望去,都會產生這樣的平麵效果。

他從哪裏來?他到哪裏去?每一個走在路上的人都包含著這兩個問題,這也是個最簡單也最複雜的問題,並不是每一個走在路上的人都能夠回答得出這兩個問題,比如他,就不大容易回答這兩個問題。

山的陰影那麼寬,又那麼長,黑黑的,和陰影外的陽光形成鮮明的對比。魯中的山雖說不算太高,卻都很胖大,因而在有陽光的日子,山的陰影就顯得又大又黑又沉。他覺得有些冷,有些怵,他順著山根走,他離不開山根,南風在山陰處是沒有的,可是他分明地覺得地底下有一股冷颼颼的風從山下邊冒出來,順著褲管往上躥,他想走出陰影,可是,他覺得自己一時半時走不出來。娘的,走不出來就走一輩子,他在心裏罵了一句。也許,我真的要走一輩子陰影,他想。

渺小。我真他娘的是一莖小草,狗尾巴草。這是他麵對大山,走在山陰道上的一種感覺。這也是他對自己的一種判斷。

陰影裏出來了一個奇怪的光圈,直徑有十米的樣子。他的一隻腳踏上了光圈的邊緣。他猛地僵住了身子,種在了地裏一般。腦袋一下子漲大了,身子也冒出了許多冰涼的汗珠子……

槍怎麼沒有響呢?他的一隻腳已經踏上警戒線了。他苦笑了……

什麼警戒線,眼前的弧線是一灣春水在陽光的映照下,反射到陰影裏的光芒。我自南廠,他神經質地按了按胸前的口袋,他舒了口氣。他摸到了一張紙。秘垃他的“自由證”——“宮”裏的哥們兒給這種紙起的名字……舍命崖,一堵頂天立地的絕壁似乎是突然地豎在了他的麵前,他禁不住頭皮一陣發麻,眼前頭也出現一片黑鴉鴉的昏暗。

留春鏡,留春鏡呀……

舍命崖蒼青蒼青的,上麵是許許多多苔蘚和還魂草。冬天,苔蘚死了,還魂草猶生。春夏秋三季,它們便互相爭榮。因此,舍命崖永遠是青青的像一塊黑色的幕布豎立在留春鏡左邊。舍命崖上端,是蛤蟆洞,大大小小的有多少個,誰也數不清。大大小小的洞裏,永遠有墨綠色的水汩汩流出,什麼時候都是涓涓細流,從不湍急,也從不幹涸,順著舍命崖流進留春鏡裏。

那裏原來是一個大池子,也叫老牛槽。

傳說,七仙女給董永來送孩子,走到此處,追趕她的天兵天將一錘打下,硬硬地在一片豆青石上錘出了一個圓圓的坑來。那池子活鮮鮮像一個邊兒沿兒底兒都一律圓滑、水溜的蒜臼子。而七仙女化做一溜青煙早就跑了。農村這樣的傳說太多了,具有神奇傳說的地方太多了。其實,它隻是一個名副其實的老牛槽。一群群的牛耕地累了,吃草渴了,都知道來到這裏,把頭伸進池子裏,咕咚咕咚地喝一個肚兒溜圓。甩甩尾巴,屙下一攤牛屎,長嗚一聲,搖晃著身子走開。它們才不管什麼仙女不仙女呢。

為什麼又有了一個脂粉味兒很濃的名字呢?這一方天地,似乎很喜歡這種脂粉味兒。比如那座山就叫奶頭子山,那條嶺,就叫騷腿子,那些蛤蟆洞,人們則叫它們為女人洞。留春鏡,留春鏡,照照鏡子命兒硬。

據說,有一年,一個反正活膩了的少女想跳舍命崖。為什麼不想活了呢,傳的不一樣。有的說,她的爹爹把她許給了一個賭棍,因為她的爹爹也是一個賭棍;有的說,她的娘做主,讓她去給一個老頭兒做小,回為她的娘也是一個老頭兒的小。傳說不一,反正她要跳崖是一致的。她來到老牛槽前,想最後看一看自己。誰知道,當她看到水鏡裏的少女時,她竟堅決地不跳崖了……後來,少女時來運轉,遇上了一個落難書生。再後來,花好月圓,狀元夫人……故事俗不可耐,老牛槽卻成了寶貝,許多命不好的人,都願意來這裏照一照,照出一個命運的春天來。那位大記者魯成章,當一切努力都成泡影的時候,也曾神差鬼使隻身來到老牛槽,想在池子裏照出命運多舛的答案來……當然,這是後話。

第一次出“宮”時,妻子不是也勸他來照一照嗎?

妻子說:“人的命也許是前世注定的。你去看看吧,心中有數他不來,他不相信命運。他曾經在黑夜裏,自己對著自己說過這樣一句話:“我要把命運倒過來寫,寫做運命。”他很得意,他認為這句話是一首哲理詩。說那句話的時候,他還是一個高中學生,很得意地得到了一個條件比他要好上許多的姑娘的愛……他那時候認為自己抓住了命運的“牛鼻子”。命運會按照自己的吩咐、把握去耕耘未來的土地。可是,如今,他卻在留春鏡旁邊的一塊狀如臥牛的石頭上坐下來了。也許是疲倦了,需要歇憩。不,他有點相信命了。命運實在是一個魔鬼,它會一次一次把你擊垮,讓你不得不拜伏在它的腳下。

他下意識地抬眼向鏡子裏看去……幽深。墨綠。神秘。

一個黑色的鬼:黑色的火苗子不規則地跳躍著,下邊,是一個雜亂無章的靈魂,兩個黑洞洞的洞El,裏邊,痛苦和絕望正在廝鬥。他露出一個獰笑。他知道,此刻他的五官扭曲了,變得很醜陋。他把一塊石頭狠狠地向黑鬼砸去。碎了,一切都碎了。

他還是不信這個老牛槽。可是他信老牛槽外麵的世界。那個世界,法力無比無邊,卻又看不見摸不著,給他帶來他無法改變的命運拋物線。他最喜歡英文字母“w”。他覺得那個w挺像自己的命運。於是,第一次出“宮”後,他便給自己起了一個字“w”,慢慢地,同學,朋友,世人都叫他w了,卻很少有人叫他王南風。當w這個字愈叫愈響的時候,他的命運又一次跌人穀底。那是一年多以前的故事……

“老w,你出來一下。”“我正忙著!”

土皇上王占吉站在秫秸門外邊,有點兒尷尬。兩個嘴角兒垂到了下巴的底緣,這是他多年來由於動不動便訓人,發布“聖旨”而形成的一種習慣,甚或可以說是一種本能動作。以往,接下來便是滿嘴裏金光閃閃了——他一共有十枚金牙,上頭六枚,下頭四枚。他的“金光閃閃”像是一團黃花蛇在舞動,在侯屯,他的臣民們沒有一個不害怕的。很久以前,當老w還是一個“向陽骨朵”——剛從學校回鄉,還是候補社員的時候每每看見“金光閃閃”,眼睛總要怵得眯縫起來。而如今,王占吉沒有了“金光”,圍著他的嘴巴的八字圈努力向兩腮擴張,形成了一個相當生疏的笑。而如今,老w也徹頭徹尾地變了:眉清目秀變成了條條皺紋通心靈,眼珠兒雖說幽黃卻又不失靈活,好像是一隻老公貓的眼睛。老老實實、文質彬彬的高中生,也變成了一個低頭勾腦,每時每刻都在防備著世界,每時每刻都在算計著什麼的勞改釋放人員的形象。

土皇上竟然對他失去了尊威。

他竟然對土皇上失去了恭敬和恐懼。

王占吉等著w出來。可是,w似乎根本不準備買他的賬。

吱扭!秫秸門被推開了,王占吉咽口唾沫,心裏罵一句他娘的,這世道要變。隻好自己走進去。也不表示親熱,更沒有絲毫的受寵若驚。他繼續著他的工作,神情專注地和妻子剪著兔毛。肉皮又細又薄的,周身都可以看得見血液的長毛兔蜷縮著,四隻幹瘦的腿抽搐得雜亂而沒有節奏,紅紅的眼珠兒則哀憐得像要哭出聲來。一圈圈柔白的兔毛蛻下來,男人和女人的嘴角都掛著涎水,顯示著他們工作的認真。

“是這樣的,要分配你一件工作!”

人有潛意識,也有潛語言?王占吉也說不清自己怎麼說出了這樣一句話。為了表示歉意,他掏出了一盒煙。為了鄭重,他又說:“王南風同誌,這是村黨支部的決定。”

一片枯葉……血紅的秋天……臭鹹菜味兒……這就是王占吉此時刻給予的感覺。為什麼會產生這種感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人是一種怪物,有時候會產生莫名其妙的感覺、念頭、思緒。感覺消失了,清楚地知道自己心中升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痛快和自在,他也掏出了一盒煙……巍峨的宮門……銀燦燦的天……這是自己那盒並不好的煙給予的一種感覺。為什麼一盒賴煙也能讓自己產生如此燦爛的感覺,也說不清楚。沒有接王書記遞過來的煙,也沒有遞過去他的煙,他輕輕一彈煙盒,便有一支躥出來,供他用嘴叼出,一個很洋氣的打火機呼呼冒起藍火苗子,隨即,一串串煙圈兒並排著升上天空。對於自己的這種表演,他很滿意。決不能像有些“宮友”那樣,走出牢門,膽子也碎了,見了大小一個官,便怯懦得像隻兔子。我不能那個熊樣,我被打敗了,卻沒有被打垮。我畢竟是一個“老三屆”,骨頭畢竟在文化裏浸泡過。聽說好多同學都考上大學了,沒有這倒了八輩兒邪黴的劫運,說不定也會成為一名胡子大學生了……

坐過牢的入,大都會這一手吧!

監牢是所大學嘛,打扮人。王書記想。“我想……給你商量個事兒。”

藤嫂站在一邊,看著丈夫的傲慢和書記的謙恭,禁不住有些害怕,想打冷戰。她是一個膽小如鼠的女人,從小就被罩在了恐怖的陰影裏。

恐怖裏生,恐怖裏長……

夕陽如血。

血球裏,走出了一個女人,也順著山根,向留春鏡走來。她披紅掛彩,渾身紅彤彤的。

沒有看見她,她看見了。

憂鬱、蒼白的臉龐紅潤起來,是夕陽的功勞,還是她心房裏血液的澎湃染紅了臉膛?

她叫黎葦,城關小學的教師。

她是本縣黎書記的胞妹,她還是一個寡婦。她的命運是由一串故事連成的,她生活著似乎是為了創作故事。她時常會在冥冥之中看到一個坐標係。橫坐標的刻度表示著空間的位置,縱坐標的刻度表示著時間的位置。兩種刻度交叉組成了一條彎曲的拋物線。這條拋物線交叉出不同的“點”,人生就是由這樣無數的“點”組成的。一個“點”一定會演繹出一個故事。我的這些“點”為什麼離不開這個男人呢?這個叫王南風的男人為什麼和我交叉在一起?可惡的拋物線喲。

哥哥說你何苦呢?她也想,我這是何苦呢……

腳步停在了一棵古老的柏樹下。眸子,卻借助無形的流光向前飛去……煙圈繼續悠閑。

腦子卻開始飛轉。

他是災星?還是福星?……五年的冤獄都坐了,還怕個果?什麼妖魔鬼怪沒見過?什麼滋味兒沒有嚐過?什麼也不怕了,隻是有點疲倦有點累,不想惹事了。可是,事情來了,老子還是一根頂梁柱。他想起一個“宮友”,那個又幹巴又瘦小的老知識分子。他在第二次進“宮”時認識的。那一次,他是徹底垮了,精神似乎崩潰了。他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他的一雙眼睛絕望地病態地瞪著,像死魚的眸子。

老頭說,人有不同的活法。在監牢裏也是一種活法。我坐過日本人的監獄,坐過國民黨的監獄,如今……六十了,卻在監牢裏過了三十八年。我活得也有說有笑有滋有味,怕什麼呢?坐過大牢的人還有什麼害怕的呢?他似乎一下子悟透了,他和老頭子成了朋友,他破碎的精神似乎又粘合起來……

“南風,大隊還有一座煤山……就是磚廠裏那堆……幾千噸是有的,當然,是次了點,矸子石多……派了七八個人,都沒有賣出去。

支部研究了半天,覺得還是你門路寬,見識廣,腦子又活,想派你去賣了,大隊隻幹要三萬,賣多了全算你的……定個合同,沒有責任的……”

垮台的磚廠……旱窯裏的黃蒿……如山的煤堆……四五千噸……八九萬元……剩餘四五萬元……江蘇的朋友,視煤如金……不行!一千八百天,一千八百個災難,一個一個地數,熬,一個一個地受,挨。人,畢竟不是鐵打的。鐵打的也受不了,心碎了,精神碎了,鐵又有什麼用?監獄是粉碎機,監獄是硫酸池,監獄是上帝懲罰人類的專門機構。w老公貓似的黃眼爆出一個光亮,隨即又熄滅了。“出了事兒,大隊擔著。”王占吉看到了那個光亮和光亮的消失,趕緊補上一句。

四五萬,四五萬!人生在世,一為升官,二為發財。為了這兩項,擔點風險,受點罪值得。你是什麼時候變得如此之庸俗的?你的理想呢?它隨著她去了,它隨著青春去了。當我變成了一個小販的時候,當我為了生計而來往於集市的時候,它就消滅了。後來,還談什麼理想呢?五年牢獄,升官的夢破碎了,發財的欲望原來想的也破滅了,現在看起來,它還留著火種。一遇幹柴,頃刻便會燃起大火。四五萬果真賺來了,第三次“進宮”也成了事實。大隊沒有擔待起,進宮的還是他w。進了“宮”,一年多沒判,沒有個結局。他覺得,判個無期是肯定了,做一生的囚徒吧,把牢底坐穿吧!這時候,鐵門卻又打開了。

留春鏡裏的破碎的黑鬼又頑強地拚湊在一起,清晰地凸現出影像來。太陽從西邊的地平線滑落下去。還有一竹竿高的時候,那個又白又亮的大圓鏡兒還是一個慢慢下墜的風箏,有點兒抖抖顫顫,有點兒前仰後斜。隻有一尺高左右了,它猛地抬一下頭,便一下子栽下去了,留下了一團金黃色的氤氳……

一會兒工夫,西天那條地平線顯現得清晰而又尊貴……一條金項鏈,天是女人的頭,地是女人的胸脯。

W卻是怎麼看它它都是一條黃花子長蛇。

“長蟲!”押他的兩個人同時驚叫了一聲,又同時向西邊跳出一個不近的距離。就是在這兒。一條黃花子長蟲橫在路上。三尺長,草繩一般粗。

戴著手銬的他,卻麻木了一般,繼續向前邁去,一腳正好踩在蛇的頭上……

腳脖子冰涼,滑膩。手脖子冰涼,滑膩。蛇和手銬給予人的是同一種感覺。

一年多過去了,感覺猶在。有些感覺恐怕因為滲透到了骨髓裏而很難忘記。一陣冷戰貫穿全身。可是,隻是一刹那,他就平靜了下來,堅硬,他覺得有一塊鐵存在於胸中。剛才心中的疼痛也被這塊鐵壓碎了。去他姐的,她裝做世上沒有我這個人更好,她不到監獄裏來看我更平靜,她也許感到我完了,想盡快去走別的路……那樣子我更沒有什麼了。她如果像那五年,兩天三次去探監,我會覺得一顆心沉得要命。世界七隻剩下我一個人,那樣子也許更好,嘿嘿,學放羊的餅子做榜樣,不去幹什麼,不去愁什麼,隻會哼著那樣的一支歌子:“咪嘎嘎,咪嘎嘎,羊兒乖乖喊爸爸……咪什麼,咪什麼,你娘前頭走,吃奶去找它……”第三次進“宮”,放羊的老餅成了他時常想起的人物。油漬麻花的破棉襖,敞開的前胸掛著一塊馬蹄表。懷揣著鞭杆,每天早晨攆著一群羊上山,每天傍晚趕著一群羊回莊。永遠樂哈哈的,眼屎糊糊的。他記得自己上小學的時候,餅子是這樣一副模樣。自己高中畢業了,餅子還是這樣一副模樣。有一天,他問餅子:“你不想女人?”餅子嘿嘿一笑,說:“我有綿羊哩,想女人太麻煩。”每當想起老餅,他在監獄裏的一顆心就會安寧許多。是呀,我如果像老餅那樣一種活法,命運恐怕就要平安多了。我這個人,吃虧就吃在不能安貧樂命。叫你“運命”,你是“越運越糟”。他歪歪斜斜地向山豁口裏的村子走去。剛才,他還是想等到天黑了再回家,黑暗有些時候是好東西。他不是衣錦還鄉,見了鄉親們說什麼?臉往哪兒擱?而他,是曾經做過衣錦還鄉的夢的,在他的那個歲月。他想做一名大記者,回到侯屯來,見到土皇上,就是王占吉的爹,把紅紅的硬殼證兒往他臉前頭一甩,說:“說說你是怎麼樣欺壓兄弟爺們兒的,我要給你登報!”他為了有那麼一個事兒,他讀了那麼多的書,作文總是登在教室的板報上,是她做主編哩。畢業了,他和她都報考了複旦大學新聞係。可是,時代把他、也許還有她的那個夢一拳頭擊碎了,他們做了新中國的第一批隻能開花而無法結果的高中生。他不服氣,如果那年不廢除高考製的話,他覺得他會考上的。那樣子,此時此刻,他會選取春天的中午回家的,陽光最好……想想也實在難怪他。這一方天地,關於衣錦還鄉的故事太古老了,太多了。

在這塊古老的土地上,有一眼普通的井卻名叫“聖井”,因為吃著這眼井水長大的讀書人在明代曾經一榜中過三個進士。在這片土地上,有多少條小巷叫做“狀元胡同”呀。作為一個讀書人,做一做衣錦還鄉的夢實在是正常的。衣錦還鄉?嘿嘿,他姐的,顧慮那麼多幹什麼?第一次出宮,自己還是個雛兒,臉皮子嫩。如今,還怕什麼?錐子也紮不破老子的臉皮子了。進了莊,隻管走他姐的,別人算什麼?屎也不是。他心中不知從什麼地方泛上來這樣一種莊戶調兒,他也說不清楚,這種調兒為什麼讓他自在:張目亮,砍大刀,要拿人,盡你挑,挑孬的,挑好的,單挑那個會跑的……他沒有唱,他哼著。他會唱可是他不唱,他覺得哼更有味兒。

“南風,南風……”有一個聲音,似乎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帶著一絲幽怨,由弱到強,由遠而近,溫溫和和地撲到他的心靈的回音壁上。世上已經很少有人叫他的名字了。誰在叫他呢?

西天一片淡青,恬淡而又安寧。三月的南風停止了,傍晚是會叫它停止的。幹淨的天幕,映襯出一個剪影:四十歲的女人。風韻殆盡,是一個成熟的憂鬱。W胸中的那塊硬鐵,撞得他胸口一陣生疼。他覺得,自己把自己估計錯了。這半年來,他以為作為一個人的那種最根本的情感,已經永遠地離開了他。他不感到悲哀,反而有點歡喜。他變的和許許多多的兄弟爺們兒一個樣了,隻有一種動物的本能,而沒有什麼愛呀情呀的了。這樣做一個人,也許更輕鬆一些。現在看來,他沒有實現那樣的一種蛻化。當他看到她時,他竟然四肢麻木,頭腦嗡嗡響個不停,堅硬的心也突然酸酸的,軟軟的,想哭,想訴,想擁抱,想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