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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市長助理黃一鳴約周四平談話,周四平預感他已經麵臨決定性時刻。

“我不指望一顆大白免奶糖。”周四平說,“他也不是非得給我一顆子彈不可。”

第二天上午,周四平在指定時間前往黃一鳴辦公室。周四平到達的時候,素有政府大管家之稱的黃一鳴正忙著安排市長的一項要事,他和顏悅色,讓周四平在沙發上稍坐片刻,說:“我要跟你好好談談,不過得先讓我理掉這些爛牛肉賬再說。”

周四平等了大約半個小時,黃一鳴安排停當,關上房門說:“現在輪你了。”

他開門見山問起周四平的重建計劃,他說前些時候周四平曾經找他彙報過這事,當時他就談到幾條,提醒周四平土地屬於國家,城市建設必須服從統一規劃。他說,城北高地開發問題近來有了一些發展,因此他決定把周四平約來談談。

“你頭上那橡皮膏怎麼回事?”他問,“好像是車禍,跟你搞的事情有關?”

周四平笑著搖搖頭,不做其他解釋,隻是對黃一鳴說明自己計劃的進展。在說明中他發覺黃一鳴對他的情況了如指掌,包括幾天前他們搞的那個設計方案討論活動都非常清楚,他在周四平介紹中不時插幾句話詢問細節,這些插話無不準確地擊中要害。

“我感覺你是千方百計要搶在前邊,爭取形成既成事實。”黃一鳴笑道,“你辦這個項目有不少超常之處,你的用意我大體理解。”

“我覺得我們在辦一件很好的事情,您應當支持我們。”

“我當然要支持你,咱們來考慮一個好辦法。”

黃一鳴問周四平是不是了解他的競爭對手洪承宗在幾天前舉辦的青翠公眾森林奠基儀式上提出的新計劃,周四平點頭說他有所耳聞,黃一鳴問他耳聞的都是些什麼內容,周四平說:“據我所知這個新計劃是洪兆康董事長在奠基儀式上提出來的,包括兩個主要內容,一個是要把目前他們所擁有的地帶往上擴張,把眼下屬於我的高地最上部分讓給他們,讓他們占據整個高地。第二個內容就是他們提出在環城路另一側的山頂上圈出數十畝地,建設一座新公園,並於裏邊最高處重建含遠樓,這座樓的建設費用由他們公司全部承擔,他們甚至準備在建成後把這坐樓交給文物管理部門去管理,如文物部門人士所呼籲的那樣。”

“你了解得很準確。”黃一鳴問,“你對這個計劃有些什麼看法?”

周四平說:“第一部分內容我不接受,第二部分內容我不相信。”

“你的意思是說,”黃一鳴說,“首先你不願把你擁有的那片廢墟交給他們,其次你不相信他們願意在另一個地點上重建含遠樓並把它交給我們。”

周四平說:“是的,是這樣。”

黃一鳴換了一個說法,他說,假如情況不像周四平想象的那樣,假如洪承宗他們的提議是可信的,他們確實想重修那座古樓,那麼周四平對這個計劃怎麼看?周四平認為即使這樣也不應該,含遠樓應當在它的遺址上重建,那是它的地方。黃一鳴提到武漢的黃鶴樓,他說,黃鶴樓遠比本地的含遠樓出名,當年由於修建武漢長江大橋的需要,人們把它從原來的地方移開重建。這並沒有影響它的曆史地位。周四平爭辯說,本地的含遠樓能在原址上重建,就沒有必要去更換地方。

“為什麼就一定要遷移呢,就為了滿足洪承宗他們的要求?”

“這裏邊的道理非常清楚。”黃一鳴說,“把高地讓給外商開發,就把城市近郊的一個大荒坡變成了一片綠地,連帶著環城路另一側坡地也得到開發,建成一個公共設施,又恢複一座曆史名樓,整個建設過程即不要市政府投資,也不要你們費盡吃奶的力氣到處集資貸款,全由對方自行解決,我們所付出的就是賣出一塊他們想要的地,價錢還可以高出一般,我們得到的是這麼多的好處,然後還建立了更密切的合作關係,為下一步引進投資打好基礎。這樣的好事為什麼不做?你倒把理由給我說說。”

“我覺得便宜太大了往往靠不住。”

“我知道你跟洪承宗早年有些矛盾。”黃一鳴說,“要是因為這個你什麼道理都不聽,一心一意要跟他對著幹,那可不行。”

“我不是蠻不講理。可我不能答應放棄。”

黃一鳴問周四平是不是需要一點補償,他說,如果條件合理,完全可以提出來,洪承宗應當解決,不行的話他也可以幫助協調。周四平咬了咬牙說:“我什麼都不要,我隻要我的計劃。”

黃一鳴生氣了。

“你看來是有些不講理了。”他說,“你是要讓我換一種口氣跟你說話?”

周四平閉起嘴巴,沒再應話。

“這事情就這樣定了。”黃一鳴斬釘載鐵道,“需要我幫你解決什麼問題你回去考慮,我隻能給你幾天時間。”

黃一鳴說,市長已經確定這個問題由他負責協調,這問題吵吵嚷嚷有些日子了,現在必須快刀斬亂麻迅速處理清楚。城北高地的改造開發將納入一個統一規劃,由一個改造開發指揮部統一安排,各原業主隻能服從,不得各行其是。整個開發區域的規劃和建設將先從周四平擁有的那片荒坡入手,近期就要上馬,迅速擺出開發的陣勢。

這時有人敲門,黃一鳴安排的下一項事務擠上來了,他擺擺手讓周四平離開。

“你肯定是個聰明人。”黃一鳴說,“我知道你不會搞不清楚。”

周四平說:“我肯定沒有黃助理估計的那麼聰明。”

黃一鳴沒心思再跟他說什麼,周四平也懶得多話,轉身走開。

當天晚上,周四平通知籌建班子的人員全部集中到高地小樓開會,他想他還有一些時間,他還能抓住這點時間做點事情,也許還能做出能夠改變局麵的大事,不到最後一刻,事情都有轉機的可能。周四平在他的籌建處想方設法力求轉機的時候,有一個人蠻不講理地用拳頭敲打他的房門,敲得驚天動地。

“鬧什麼屁樓。”來人對周四平叫道,“我鬧夠了,要你跟著鬧!”

這人不是別個,卻是周四平的父親周大古。他喝醉了,他從某一個酒宴上坐著出租汽車直抵小樓,大喊大叫,手上竟抓著一迭花花綠綠的美鈔。

老人顛三倒四,稀裏糊塗跟兒子說了半天,周四平才明白其中緣故:老人是在宴席上跟人打賭後撲來的。有人用一百美元做賭注,讓他立刻坐出租車到小樓這裏找周四平。老人從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回味酒店”來,請他在那裏吃山珍海味的是一個“大黑衣”,這家夥自稱當年用幾包炸藥炸掉了含遠樓,為這個,老頭跟他吵個一塌糊塗,卻沒想大黑衣並不記仇,擺一桌請老友吃飯,還特地點名要請“啞炮周大古”,說:“啞炮不到不開席。”大黑衣如今是個美國佬,回來玩玩,明天又要走了,他挺念舊,去喝酒的人每人得四百美金。大黑衣的一個侄子跟他們一起喝酒,席間聽說啞炮周大古的兒子就是周四平,便從口袋裏再抽出一百美金跟他打賭,看他敢不敢乘出租即赴城北高地稍一句話,這話就是他進門時已經說過的那句:“鬧什麼屁樓!”

周四平明白了,所謂“大黑衣”肯定是洪兆康。周四平隻是想不到父親會跟洪兆康叔侄搞在一起了。他讓人給父親一杯熱茶醒酒,追問他怎麼會跟洪兆康叔侄認識,老頭便提起舊日那些事,還提到一個老在打聽舊事的姑娘,她在一張紙上留了個電話號碼,姓俞。

“我打電話,說了,迫擊炮。”老人打著酒嗝比手畫腳嘶啞著聲音道,“她說,認識,認識你。”

周四平哎了一聲,搖了搖頭。

“運氣呀,”他說,“真是一點不錯,運氣過來了,再厚的城牆也擋不住。”

兩天後周四平突然失蹤,從他的公司和小樓消失了。他的失蹤完全是一種預謀行為,他沒有跟任何人說起他要上哪裏去,沒有顯露任何即將離去的跡象,隻是精細地對公司的事務做了安排,對所有緊迫業務都提出具體指令,指定經辦人負責辦理,隻有一項事務未做安排,看起來是有意疏漏,這就是關於城北高地的事務,這一疏漏立刻就產生了麻煩。

周四平像一股煙似的悄悄消失的當天,負責城北改造開發的指揮部派員前來公司,交涉有關事宜,要求清點物品,丈量土地,核實現有建築麵積、估算價值並準備辦理移交。公司裏的人全都懵了,他們不知底細,不知這是怎麼回事。來的人說:“你們總經理知道,黃一鳴助理親自跟他談過。”公司人員趕緊就找總經理,卻到處找不到他,他的手提電話已關機,傳呼百十次無一回複,問遍公司裏的所有人,沒有人知道他去哪了。前來聯係的人悻悻而回,說:“趕緊找到他,誤了事要追查責任的!”

開始時公司裏的人還以為總經理可能臨時上哪處理個人事務了,最多半天一天,他總要跟公司聯係的。不料到了第二天還是沒有一點聲息,大家都覺得不好,不知總經理出什麼事了,是被綁架了還是幹脆已經被砍了頭塞進某一條陰溝裏去?大家正商量著要不要去報警,辦公室主任魏國強在桌上的文件夾裏找到一張紙條,經辨認確認是總經理親筆所寫,總經理在留言條上說他頭痛得厲害,自從那次車禍後就這樣,他要外出幾天去處理一下,在他不在家期間,有事請魏國強協助副總劉曉嶽先行處置,辦不了的大事,等他回來以後再說。

“這他媽躲得過,這小兒科花招騙得了誰?”他們罵道,“不露麵我們找人幹,還能不把那塊地收拾掉?到時候讓他哭都找不到地方!”

那些人說幹就幹,立刻決定派員到現場丈量土地麵積,下令劉曉嶽魏國強到場,不到場他們也照幹不誤。劉曉嶽他們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絕望地拚命掛電話,希望找到周四平的下落,周四平卻依然默不作聲。

在他的公司亂成一團的時候,周四平獨自一人呆在百餘公裏之外,在一個迎風的山坡上,用兩根細竹竿和一麵破爛不堪的尼龍絲網在捕捉著麻雀。

周四平在自我失蹤的當天就到了這個山坡腳下的一個村子,他隻帶著幾件換洗的衣物,還有一支裝在皮套子裏的獵槍。他坐著公共汽車從城裏到達位於公路線盡頭的鎮子,在那裏搭上一輛載客摩托車,順一條黃土路來到山下的一個村子,然後獨自走了十來裏山路,到達深藏於山溝裏的一個自然村,這個稀稀拉拉隻有十來戶人家的自然村就是他此行的目的地。這是一個沒有電話的地方,手提電話在這裏也失去用場,因為村子完全處在郵電無線網站的覆蓋圈之外。

周四平找到一個熟人,這是個四十出頭的男性農民,瘦小個,表情木訥,周四平管他叫“坎仔”。一見麵坎仔就指著周四平帶的獵槍說,“這不管用。”然後從床底下拖出一團黑乎乎的網來。

第二天周四平跟著坎仔到山坡上張網,他們把那張網纏在兩根竹竿上,把竹竿插在山坡兩邊,讓網盡量張開,而後到山坡下用一麵破鑼哄趕鳥雀,逼著成群的鳥雀從藏身的灌木叢中竄出來,慌不擇路貼著地皮順山勢往上飛,接二連三落入網中。落入網中的鳥雀頭鑽進了網眼,身子卻鑽不過去,退又無法退出,一隻隻卡在破網上撲騰,讓那張網晃蕩不止,直到人趕過來把它們一一從網上摘下來,丟進鐵絲籠裏。

坎仔是個農民,捕鳥賣隻是他的副業,在冬天裏他得種菜,養蘑菇。他教會周四平如何張網捕鳥之後又忙他的菜地去了,周四平便自己幹。在那幾天裏周四平天天扛著竹竿和鳥網到山坡上去,他總沒辦法像坎仔那樣得心應手地張掛鳥網,被他驅入網中的鳥雀比坎仔要少得多,有時整個上午連一隻也捕不到,可他依舊異常耐心地拾掇那張鳥網,像個老漁夫似的細心修補上邊幾個被越扯越大的破洞。

那幾天天氣不錯,有太陽,風不大,盡管如此,冬天的山坡上依然很冷。周四平穿著坎仔的一件黑色棉襖在山坡上轉悠,時而鑽進一個人字窩棚裏,這窩棚是為夏天時節看管西瓜的守夜人搭的,棚兩麵都千瘡百孔,卻也多少能擋點風,窩棚的地上鋪著厚厚的稻草,周四平把腿腳藏進稻草裏,慢慢就感覺到一股暖意。於是他總鑽在窩棚裏,頭枕著胳膊,用稻草蓋住自己的身子,靜靜消磨時間。這時他張掛在山坡上的捕鳥網孤單單地在風中搖晃,無望地期待著瞎了眼的鳥雀自動撲上網來。

這人就是俞懷穎。

周四平在離開公司自我失蹤前的那天晚上,曾專程到俞懷穎的宿舍去看過她。他們見麵時彼此非常平靜,絲毫不顯得異常,好像他們之間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可他們都知道那些事情已經發生過了。

周四平在那天晚上跟俞懷穎談起了自己的父親,還有父親對他的影響。他說,由於一些原因他不太喜歡提起自己的父親,他已經相當成功地在自己和父親之間建立起一道屏障,在他交往的這一圈子裏很少有人知道他有這樣的一個父親,人們多半覺得周四平是個孫猴子,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周四平提起他的童年,他的童年是在一條破爛的小巷子裏度過的,從懂事時候起,他隻有母親,沒有父親。那時小巷裏的孩子跟他吵架的時候總把他父親掛在嘴邊,罵他是“勞改仔”,“囚犯”,因為他父親是被抓去判了刑的,當時就關在勞改場裏。

“他曾經用一門迫擊炮轟含遠樓,那樓倒了,壓死了一個人,這種事末了總會受到清算,這你已經知道了。”周四平說,“我從小就感覺到被父親轟倒的那樓份量極其沉重。當年小巷裏的小孩跟我吵架時總是喊叫:‘轟隆,轟隆!’如此來羞辱我,似乎不是我父親,而是我用迫擊炮把那座樓給炸了。從那個時候起我就有一個想法,我想有一天我會讓他們看看,我要把那座樓整個兒重新蓋起來。”

周四平說起他的母親,他母親忍辱負重,積勞成疾去世,她去世之前,他的父親已經被放回來,他的案子受到重新審理,因某個因素得到減輕處理。周四平跟父親相處,從一開始就格格不入,父親在他眼裏異常低劣,是一種災難的象征,他的心裏隻有一個願望,就是他要做一個跟父親完全不同的人,他做的事要跟父親完全相反。他的父親卑瑣的一生做過的可能被載入本地史冊的最大的一件事情就是用一門迫擊炮去轟擊那座古樓,他周四平這一生所能做的最大的事情可能就是把它重新建造起來。

“一個像我這樣普通的人一生中能夠做的大事最多不過一二兩件而已。”周四平說,“因此幾年前我設法兼並了那家破爛公司,把城北高地掌握在手中。本能地要這麼幹,很多人不理解,因為他們隻知道我如今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