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自由的音色(1 / 3)

十一 自由的音色

1

慶祝會一直開到深夜。瘋狂的人們開了幾十瓶啤酒,讓它像藍鯨噴出的水柱一樣噴向空中。玻璃盞裏的火光大部分熄滅了。桌角和牆角堆滿了空酒瓶,在黑暗裏晶瑩閃亮。有人擦亮了火柴,點燃一根煙或一根蠟燭。跳躍的橙色火光映亮了人們年輕的臉孔。我看著這些人,他們來自四麵八方,有些人隻是短途的過客,另外一些卻經曆了漫長而瘋狂的遊走。這便是旅行的意義嗎?每一次任由不同的風景穿過視線,與不同的人微笑、握手,我們的內心是否會因此改變?或者是,早在出發之前,我們早已為設定了改變的方向與目標?

又回到了最初在列車上捫心自問的時刻。不論世界如何改變,我們總有一天要回來。

午夜之後,大隊人馬逐漸散去,我們留下跟樂隊成員和羅伊的舊友們一起吃宵夜。羅伊端出了味道上好的草莓蛋糕和中式比薩餅,還有本地最好的啤酒。一個樂隊成員幹脆開了兩瓶香檳。果真是狂歡節的場景,我想。

“噯,小姑娘!”一個可愛的貝司手大概喝多了,大著舌頭衝我笑笑。我一下並不確定他指的是我,但一看身後老米和素晴親密的模樣,隻能咕咚咽下一口苦水,衝他點點頭。“你——你想沒想過,以後想幹什麼?”

“這……”

“子淵你不是要出國嗎?”素晴問道。

“還沒想好。對高考不太滿意,但一時不打算複讀。”

“哦。”他一成不變地笑,不是嘲笑,也不是廉價的同情,“那你怎麼打算?”發青發藍的火焰在乳白色蠟燭的頂端跳躍,像一隻溫柔的手撫去黑暗的影子。

“花半年考托福,然後申請國外的大學吧。就是這樣。”

貝司手仍然愉快地嗯了一聲。他拿下嘴上的煙,丟進煙灰缸,用杯中殘餘的啤酒澆滅了它,濺起一陣噝噝作響的聲音。他注意到對麵老米的目光,便朝對麵兩人挑了挑下巴:“你們呢?”

“眼下在美國讀書,”素晴淡淡一笑,“畢業後先工作兩年再說吧。”

“打算回國?”

“很難說。我也不是一定非要留在國外不可……隻要我願意,隨時都可以回來……”

她望著窗外,臉上現出漂浮的、遊移不定的神色。入夜後的溫度降了下來。涼風像一隻不定形的手從耳畔掠過。夜色幹淨綿軟,像在井水裏浸過的深色錦緞,可以徐徐鋪開到宇宙邊緣。窗外傳來淙淙的流水聲,和草叢裏蟋蟀時起時伏的叫聲。天邊一定已經升起了蜜色的圓月吧。

“你呢老米?”

“我?我學理科,出國也還方便——不過得努力了。原來並沒有一定要出國的計劃。”

“那現在為什麼?”

“我的戀人在美國。我必須出去,因為我想與她在一起。”

並沒有預料中的一片嘩然。在眾人安靜的期待裏,老米穩穩地開了口:“對不起,素晴,我知道這樣先斬後奏是不對的,但這事還是要征得你的同意:願意做我這死蠢家夥的女朋友嗎?”

貝司手不緊不慢,淡定自若地鼓起掌來,緊隨其後是眾人唯恐天下不亂的起哄聲。趁人之危啊老米,豈止不蠢,簡直一點都不厚道,我憤憤地想。

“我猜到了。”

“什麼?”

“這場演出會是個紀念。”

羅伊不置可否地笑笑,又恢複了例行的嚴肅神態,與昨天(的確,已經是昨天了)台上牛仔風十足的歌手判若兩人。

“猜得不錯。你看,老米就不信我的話。”

“人家有自己的計劃嘛,告白時機選得多好。——咦,老米哪兒去了?還有素晴呢?”

“這還用說,”羅伊擺了擺手,“你就別回頭看啦!”

黑夜已過大半。古城的路隨著流水彎彎曲曲,在夜色中顯得出人意料的溫柔。蜜色的滿月掛在天邊,老院落裏傳來的打更聲,一下下敲擊著人們亙古不變的生活。從一個地方來到另一處地方,不論是愉快的旅行還是驚慌失措的逃離,總也躲不開它。它的名字叫時間。

“現在說出你的回答吧。想去國外念書?”

“你簡直可以去做中學老師。”我哀歎道,同時想起了初中數學老師。

“說得對。不過,我也許要去教小學生了。”

“?”

“我倒真有這個打算。去村裏待一年,教教孩子們也不錯。”羅伊笑道,“當然要扛著相機。酒吧就先交給朋友看管唄!”

我羨慕地看了他一眼:“聽說有些人會從此愛上鄉村。隻是,相機設備可不好買。”

“適應唄。總比一直不停地推石頭要好得多。”

提到這個典故,我總是不禁一顫,似乎被什麼觸到了痛處。流水線的比喻……以及我從未目睹的、真正的流水線上的生活。自顧不暇的我,大概是沒有資格同情別人的吧。但早已有人先行一步了。好樣的,羅伊。

“以我的經曆,我早已對人性不存信心,”我說,“但樂觀總是件好事。”

沒有意義,創造一個意義也並非難事。權力也好、名聲也好、金錢也好、愛情也好,無一不是我們賦予意義的對象,它們都不長久,卻充滿了保質期內新鮮欲滴的必要。對它們信仰也好,無所謂也罷,重要的把它們看做生命的一部分,放入虛無的冷藏櫃裏保存,以免其提前腐爛變質,害得我們對生活失去希望。

羅伊停下了腳步,鄭重地望著我:“為什麼?”

“因為……”

“因為你的經曆還太有限,小女孩。因為你還沒有真正體驗過人生。”

2

車窗外是高原的風,在盛夏裏也飽含涼意。樹蔭覆蓋了遠處低緩的山巒,梯田被深淺不一的綠色淹沒,天空裏布滿了鴿子灰的溫柔雲彩。纖細的銀灰色公路一刻不停地向前延伸,時而隨山勢起伏,仿佛通向天之盡頭。駛向機場的路上我想起了初中秋遊時的場景:他們總在急轉彎時故意放開手裏的包,任它被甩出老遠,然後笑成一團。不過是孩子氣的把戲罷了,我想。

可是你在等什麼?等待那永不降臨的一天?

我的家鄉不是索多瑪城。它不會被毀滅。

我透過色彩淺淡的天看見即將來臨的秋日,想念起遠方那座城市的模樣。她是一切矛盾的集合,一切詛咒與祝福的對象。她的寧靜與嘈雜、膚淺與深沉、高尚與卑鄙、神秘與坦誠,像是月球一體兩麵的形象,在人的記憶裏發酵成這杯苦澀的甜酒。無數次在那些街道上行走,無數次停下腳步聆聽風的聲音,仰望蔚藍而高遠的秋日天空。就這樣走了七年,從小學走到高中,從一個校門走向另一個校門。落滿街頭的金黃樹葉,在腳下被風翻動,嘩嘩作響。

我曾以為,世界上任何一個城市都不會有這樣美好的秋天。我曾以為,我可以不離開我的城市,不離開盛載記憶的居所,留在少年時代的憧憬身邊。

“前途一類的事,你可曾認真考慮過?”

“花半年考托福,然後申請國外的大學吧。就是這樣。”

對不起,我的故鄉,我終將離開你。我知道我總有一天會離開你。

用三年的等待鋪路,等來的卻隻是放逐的判決。

夢也該醒了。

我搖下車窗,深深吸了一口氣。風裏帶著秋之將至的氣息,包括溪水、亞熱帶叢林、磚紅色土壤和尚未開墾的梯田。天邊的雲仿佛在預示著什麼。羅伊透過墨鏡朝我這邊瞥了一眼。

“一會關上窗吧,快到了。”他說。

每一次旅行都是如此。它們有相似的開端和結局,表麵一體,實則不同。人們懷著喜悅來到這裏,惟獨我是懷著失而不可複得的絕望而來。這樣看來,此刻我還算是有所收獲。期望越低,低到一定限度,你從這個世界獲得意外獎勵的概率就越大。好比老板們偏好一邊壓低平均工資,一邊給員工們發獎金一樣。

多年前我就明白這個道理。還是人皆可欺的小學生時,我就知道人生的最終目的並不是進取,更不是進取的成就或一點點可憐的虛榮。進取僅僅是自保的一種方式而已。對不起,我還活在這個可悲的世界上,必須不停地推動那塊巨石。隻有你能聽懂我的話,十六歲時成型的、瘋狂的理想和詩意。我說得對嗎,艾葉?

辦好登機手續,羅伊一直送我們到安檢入口。照例是分別的時刻了。

“老米啊,你好好照顧人家素晴,別吵架什麼的。”我的視線從素晴臉上掃過,她忍不住微笑的同時就紅了臉。老米嘿嘿笑著敷衍過去,看到他這副德行,我就氣不打一處來。會揀便宜的家夥!

“還有你,子淵。這本書送給你。”

羅伊轉向我。又到領受訓導的時刻了,我無奈地衝他一笑,接過遞來的書,正是那本《西西弗的神話》。

“何必如此?我可以自己買一本。”

“不必了。”他的語調很輕,仿佛不是親自發出的聲音,“它曾給予我很大的幫助,把我從人生的低穀拉上來……所以我想,它一樣能幫助你。”

事實上它已經幫助了我。

“你相信救贖嗎?”

“我沒有宗教信仰。”我從封麵上移開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