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酒鬼
酒鬼是何時有了酒鬼這外號的,連他自己也記不清了。反正他能喝酒,有海量,從十幾歲就能喝,喝到二十多歲量就更大了起來。酒鬼聲震全廠,遠近聞名。酒鬼還有一幫子酒友,常聚一塊兒,猜拳行令,大吃二喝,每回不放倒幾個不散夥。酒友們嫌叫他酒鬼不順嘴,於是改稱“老酒”,“老酒”又演變為“老九”。
老九28歲了還沒對上一象。不是他不願對,是廠裏的姑娘紛紛躲而遠之,外單位的姑娘一聽他的綽號就退避三舍。老九發了工資就去灌黃湯,兜中無一積蓄。已亡父母留下的微薄遺產也被他揮霍得一貧如洗。在如今結個婚下不來一萬兩萬的年代,誰家姑娘肯當王寶釧跟個叫化子似的酒鬼窮工人?除非是傻大妮兒。
老九父親的生前友好同事看不下去,要給他介紹對象。
第一個,紡織廠的擋車工,約好傍晚7時在中山公園門口見麵,一塊兒去參加消夏晚會。老九被酒友們拉去,直到9點才記起這樁子約會。當他滿頭大汗地跑到中山公園門口,紡織女工早已無影無蹤。
老九父親的生前友好同事又給他介紹第二個,商店售貨員,還是約好在中山公園門口見麵。老九這次不敢忘記,提前十分鍾在那兒等候。偏偏他耐不住酒癮,拎了隻酒瓶子,邊嘴對酒瓶子嘴兒飲酒,邊啃一根香腸。啃著飲著,衣裙翩翩的姑娘來了,一見這位的尊容,嚇了一大跳,再一聞這位的熏天酒氣,眉頭一皺,掏出手絹,捂住鼻子掉頭就走。
兩次約會告吹,老九父親的生前友好同事傷透了心,發誓這輩子再管這小子的婚事就是老九的兒子。
從此再沒人給老九介紹女友。
一日,老九又在酒友們那裏喝到深夜,推著車子一路歪歪扭扭跌跌撞撞往家走。偶爾遇上汽車,見了他也紛紛減速繞行,或急刹車等他先過去。當他行至一個連他也不知道是什麼地方的地方,終於支持不住,就把車靠牆一支,倒沒忘了上鎖,蹲下去靠牆一坐,立刻進入了甜蜜的夢鄉,身子也隨即躺了下去,在黑暗的大地上擺出一個“大”字。
不知睡了多久,也許睡了不久,老九被一陣奇怪的聲音驚醒:
“快點兒快點兒!”
“先捆起她的手來!”
“快點兒快點兒!”
“另管上邊兒,先扒下邊兒!”
的聲音和雜亂的腳步聲就在身邊響起。
接著是一個女子低低的似從嗓子眼裏擠出來的哀告聲:
“求求……你大哥……放了……放了……俺……大哥……俺……俺還是個……閨女哩……求求你了大……”
“別叫!再叫就死你!”一個男人奸笑,“嘿嘿!大哥玩兒的就是閨女!玩兒的就是處女!嘿嘿,媳婦老婆還不稀玩兒哩!”
老九頭皮一陣子發麻,使勁兒撥楞撥楞腦袋,使勁兒睜開雙眼。
“快點兒!快!”
“你住她的脖子,別死她,死了就……我先試試……”
老九渾身打了個“機靈”,酒頓時醒了大半兒。媽的,強奸犯!流氓!壞蛋!他來不及想別的,“嗷”地大吼了一聲:
“幹什麼的!”
三個小流氓沒料到就在離他們兩米遠的地方還潛伏著一個男子,嚇得一愣。一個小子結結巴巴地答道:
“沒沒沒,沒幹麼!”
另一個則聲音低低地吩咐:“老三替我著這個妮兒。老二,咱倆收拾這個小子!”
兩條黑影就朝老九移動。
老九“騰”地坐起身,下意識地雙手在地下一摸,身邊竟連塊磚頭也沒有,抓了兩把爛萊葉子。他躺的這地方原來是個垃圾箱。見那兩條黑影逼上來,老九心裏直冒冷氣,雙腿也有點兒哆嗦。自己從沒打過架,絕對不是這倆小子的對手。與其被捅死,倒不如拚他一家夥。他雙手又在身邊一摸,右手摸到一個圓溜溜的家夥,酒瓶子!他的膽子頓時壯了,抓起酒瓶子“呼”地跳起來,又“嗷”地吼了一聲:
“站住!不許動!老子炸死你們!”
倆小子立刻來了個急刹車。他倆雖看不清老九手上拿的是不是手榴彈或手雷,但從這人拉的架勢看,是絕對的紅軍八路軍新四軍解放軍誌願軍扔手榴彈的勁頭兒。
“放下那個女的!你們三個!向後轉!乖乖地跟我走!”
三個流氓果真聽話,放了那女子,背轉過身。老九一時不知怎麼辦才好,是押三個流氓走呢?還是照顧那女的?噢,還有自己的自行車……
流氓們緩口氣,有點兒冷靜。一個低聲說:“跑!”三個流氓撒丫子就躥。老九一看急了眼,衝一個“嗖”一家夥把酒瓶子扔出去。嘿,真巧!酒瓶子“砰”地一聲在那小子後腦勺上爆炸了,小流氓一頭栽倒在地下。另外兩個頓時跑得沒了影。
老九得意萬分:“我叫你跑!我叫你跑!”他上前踢了那小流氓幾腳,小流氓一動不動。他尋思這小子是被砸暈了,生怕他醒過來不好對付,就去自行車後架解下來一條尼龍繩,把他的一雙手反綁起來,另一頭連到自行車上。
女子哆哆嗦嗦站起來,又撲通跪了下去,一迭聲地說:
“謝謝大哥!謝謝警察大哥!……”
“警察?哈……快回家吧!快回家吧!”老九舉目四望,不覺感到人——四下一片漆黑,連盞路燈也沒有,真不知咋上這鬼地方來了。
“大哥,你貴姓?在哪個單位上班?俺也好謝謝你。”
“你甭管了!”老九突覺心底升起一股做好事不留名的英雄豪氣,“快回家吧!半夜三更出來幹麼?也不讓大人送送!”
“俺、俺爸住院動手術。俺回家拿拿……”
“唔?”老九覺得自己的責任還沒盡到,就說,“那,咱先把這小子送到派出所,我再送你回家,行不?”
女子“嗯”了一聲。
老九又踢了地下的小流氓一腳:“滾起來!走!”
老九從褲兜裏摸出鑰匙,開了自行車鎖,將拴小流氓的繩子係在車大梁上。走到有路燈的地方,老九無意中看了那女子一眼,心兒不由地一跳。女子很年輕,挺苗條,身上的連衣裙全給撕爛了,露出雪白的肩膀和胸脯來,雙臂抱在胸前護著。頭發也被抓亂了,活像個瘋子。老九停下車子,脫下髒裏巴嘰的襯衣披在姑娘身上。自己卻由於平日不愛穿背心,光著脊梁。
再看那小流氓,也不過十七八歲。
一夜之間,老九成了這個城市的英雄。
老九把小流氓送到派出所,又把姑娘送到家,就回了自個兒的家。剛睡了三四個小時,就聽有人敲門。開了門,外麵站了七八個人,有穿警服的,拎照像機的,扛錄像機的,嚇了他一大跳。
“你你們,你們要幹麼!”
原來,派出所把老九和那姑娘的姓名單位住址統統記下,打電話通知了二人的所在單位,二人所在單位的領導立即開車去請了報社電台電視台的記者,登門來采訪老九。
采訪本飛快地記錄,像機頻頻閃光,錄音機錄像機悠悠轉動。當天晚上,電台播了新聞,電視台播了老九的光輝形象。第二天一大早,千家萬戶幾十萬公民拜讀的晚報上,刊出了老九《勇鬥三歹徒舍生救少女》的整版通訊。
接著,老九被選入市“見義勇為英雄事跡報告團”,巡回演講兩個月。市裏專門召開表彰大會之後,廠長也給老九召開了大會進行表彰,晉升兩級工資,發給獎金1000元。一些學校的少先隊員邀請老九叔叔去作英模報告。有關部門分別授予老九“優秀職工”、“精神文明標兵”、“維護法製先進個人”、“整頓社會治安優秀積極分子”、“民兵英雄”等光榮稱號,帶石英鍾的獎狀和繡花的錦旗掛滿了他的鬥室。團市委和計劃生育委員會也想授予他個什麼稱號。問了一下廠裏知老九不是團員也沒結婚,才算罷了。團市委仍不甘心,琢磨了一陣子打電話問廠裏,老九這樣好的青年為什麼團組織拒之門外?廠團委好一陣忙活要給老九入團,豈知查了一下老九出生年月早已過了退團年齡,隻好硬著頭皮給團市委回話,氣得團市委咣啷一聲扣了話筒。
老九頗有點兒飄飄然。
使他最感到愜意的,並不是獎狀、證書、獎金和少先隊員獻的鮮花和紅領巾,不是乘坐從沒坐過的皇冠、桑塔納、伏爾加去講台上收獲那一陣陣暴風雨般的掌聲,不是接受市內最高長官的接見與合影留念,不是在作完報告後給蜂擁而上的大學生們在筆記本上簽名,而是作報告後人家招待的午餐和晚餐,因為每頓午晚餐都有酒,且是好酒。許多他過去隻聽說過絕對沒喝過或隻在電視廣告上見過而垂涎三尺的名酒,在這兩個月的巡回報告中都品嚐過了。不,是都暢飲過了。老九天生海量,什麼青島啤酒白馬山啤酒白雪啤酒全當喝汽水喝涼水十瓶八瓶灌下去上一趟廁所就會過濾光了,什麼茅台西鳳汾酒竹葉青五糧液董酒半斤八兩統統小意思。不隻自己開懷暢飲,他還成了見義勇為事跡報告團團長一位滴酒不沾沾了就可能歸天的老“冒號”的飲酒代表,一切飲酒場合都由老九代勞。團長表揚老九:救少女是英雄,替我喝酒也是英雄。
“什麼福都享了,什麼風頭都出了,就是沒撈回個媳婦來。”
這是酒友們又羨慕又嘲諷的評價。
是呢!常有招待所賓館飯店的美女服務員給自己斟酒沏茶,給自己鋪床疊被,隻那一雙指甲蓋上塗了紅指甲油的纖纖玉手就令人先醉三分!還有那旗袍下一閃一閃顯露的兩條長長的玉腿更使人想入非非,咋就沒掛拉她一個?許多接待他的單位領導都問他有什麼困難要求盡管提,可自己卻一個勁兒地說沒有沒有感謝領導關懷,現在想來真有點兒掉包。
老九從天上回到了地下。
鬥室裏,除多了獎狀錦旗之外,一切都沒改變。肮髒的被褥,破爛的木箱紙箱。他的小房從不讓外人進,也沒誰願進來。
他媽的,比起昨天賓館裏帶空調地毯彩電沙發席夢思的高檔房間,簡直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當時咋不向領導要一套房子?不就是他們一句話嗎?可現在,過了這個村兒就沒這個店兒啦!
老九雙手放在腦後,倚在髒被子上瞅著織滿蛛網的房頂發呆。
“咚咚咚!”有人敲門。
他起身開了門,身子出了門,又用屁股把門頂上。門外站著一老一少,確切地說是一個老頭兒一個姑娘。
“您就是孩子的恩人?”
“我?”
“大哥!”那女子柔柔地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
老人一口一個“恩人”地叫著他,說是邀他到家中吃頓便飯。又說本應早來拜謝的,隻因老身住院,女兒又連驚帶嚇病了一個多月。父女倆來這兒和廠裏拜訪過幾次,都因恩人在外巡回報告而沒能見上。
老九來到了姑娘家。
老爺子專門請了一位廚師,在家裏做了一桌豐盛的酒菜,而且歉意非常地解釋,說本打算去飯店的,想不如在家裏說話方便,就設在家中了,請恩人多多諒解。
老九豪爽地擺擺手:“無所謂!我這人挺隨便。我隻不過做了一點兒自己應做的事。伯伯不要客氣。”老九在姑娘家沒敢怎麼開懷暢飲,一是人家家有老人,小輩不可造次;二是身邊有一位妙齡少女坐陪,更不敢放肆。酒過三巡,老爺子問起老九的家庭情況,老九說全家隻他一人。
老爺子和老太太對了一下目光,又瞅瞅女兒,女兒低首不語。
老爺子又問:“恩人今年多大了?”
老九說:“二十八。”又說,“伯伯您可別再叫恩人了。”
老爺子微微一笑:“可有女朋友了?”
老九說:“我窮,又是個工人,文化不高,沒人願跟。”
老爺子老太太又對了一下目光。姑娘這時起身去閨房了。老爺子又試探著問:“恩人如果不嫌棄的話,你看我們家三丫頭怎麼樣?”
“這……這……啊……嗯……”老九嗚哩哇啦好一陣子,隻窘得臉像猴腚,也沒說出個子醜寅卯。
老九回到小屋,回憶起在姑娘家幾個小時的寶貴時光。是嗬,自己也該找個對象了,老這麼光棍兒一條,也不是個辦法。那姑娘,他竟沒仔細瞅瞅長得什麼樣。救她的那天夜裏看不清,路燈下隻看見她露出的肩膀脊梁前胸白得耀眼。上她家去又沒敢看。好像是瓜子兒臉,白生生的,跟肩膀前胸一樣白。眼睛雖不如電影明星的大,卻也挺有神,要不自己咋不敢看人家哩!印象最深的就是那紅紅的小嘴兒了。他喝酒時,眼前老是晃動著一朵小小的玫瑰花。那紅紅鮮鮮尖尖的小舌頭偶爾舔舔那紅紅的小嘴唇兒,真像在霞光下閃爍著露珠兒的玫瑰花。
老九豔福不淺。小紅嘴兒姑娘輕而易舉地屬於了他。
老爺子請人把老九的小房裝飾整修了一番,重糊了頂棚,貼上壁紙,掛上吊燈,搬來一套可卯可榫的組合家具,擺上一張席夢思,又把那些獎狀錦旗置於四壁,真個是鳥槍換炮,蓬壁生輝。至於花銷嘛,老九除了一千元獎金還沒來得及花,其他一無所有,全由老爺子承包與讚助。
老九當了新郎。
新娘子小紅嘴兒比他小5歲。
成親的當夜,老九喝了個酩酊大醉,被人架回洞房,死狗一樣癱在具有彈性的席夢思上,呼呼大睡。小紅嘴兒猶豫了一下,給他脫了鞋襪,又托起他的腦袋,墊上個枕頭,自已坐在一邊怔怔地瞅著他。
睡至淩晨,老九總算有點兒知覺,嗓子眼裏“哦哦”地直發啞音。小紅嘴兒去沏了一杯濃茶,將浮在杯麵上的茶葉吹到一旁,倒了一杯在茶碗裏,又恐茶熱燙著了他,就一手托起他的頭,放在自己腿上,然後取過茶碗,用小勺一勺一勺地喂他喝茶。如此三碗下肚,嗓子潤滑了,身體各個機關恢複了運轉,才睜開了眼。
他一眼看到的,不是新娘子新燙過的烏發和烏發上的碎彩紙,不是新娘子大紅的西裝,不是新娘子粉紅的臉腮白嫩的脖頸,而是新娘子的小紅嘴兒。
他從來還沒見過這麼紅這麼鮮這麼豔的嘴唇,像櫻桃,像玫瑰像月季像……到底像什麼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真奇怪呐,周圍都是白嫩的,鼻子,下巴,惟有小嘴兒這般的鮮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