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曹成功另有一個奇談怪論,論的是他這類人充任“老秘”之處,也就是機關。他說:“機關是什麼?機關是各級領導出沒的地方。”他把領導跟出沒相提並論,讓人忍不住做某種不敬的聯想,例如想起小偷,說來挺可惡的。當然曹成功隻在同僚開玩笑的場合發表這類奇談怪論,絕對不在上級,也不在下屬麵前說,因為上下有別。有同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說誰出沒啦?你曹老秘不也是那種東西嗎?曹成功就笑,說我當然也算,你看我不就天天出沒於機關?說過來說過去總是他對。
曹成功明追暗縱,做出一副全麵整肅姿態搜索肇事者並應對檢查的那個下午,南鐵生廳長一行末有出格之舉,他們按原定計劃蹲守在東湖山莊,認真閱讀有關材料,沒有緊急出動,也不再微服私訪如宋朝的包公在當今戲台上經常幹的那樣。提交檢查組的成人讀物中有本市十個重點抽查單位的自查材料,十單位都為局級行政機關,是省政府辦公廳統一指定的,早在一周前即通知他們做好應查準備。細究起來,就是省府這一指定壞了事情,因為它十分機智而微妙地末將市政府本身列入名單之中,如果不是這樣,讓曹成功陳水路早做安排,可能就會少些個麻煩。
曹成功不敢有絲毫鬆懈。有一句老話說“咬人的狗不叫。”這句比喻拿到這裏用很不恰當,但是頗讓人警覺,曹成功密切注意著東湖山莊的動靜。
當晚情況依舊,一夜平安無事。
第二天上午,檢查組日程安排為彙報會,由市政府及十單位負責官員到會向檢查組彙報。當天會議原定本市常務副市長出席並彙報,市長趙明不必出場,已安排他到城市管理會議上講話,這種講話通常都冠以“重要講話”之稱。淩晨時分,趙明突然打來電話,把曹成功從床上弄起來,通知立刻取消城市管理會議,市長要親自出席為檢查組及南鐵生廳長召集的彙報會,以示對整頓機關作風的高度重視。
“你那個事查得怎麼樣?”他追問道。
“正在查,有結果會馬上向您報告。”曹成功說。
“你給我抓緊點。”市長下令,“南廳長走之前,一定要給他一個滿意的結果。”
“我們會盡量做好。”
曹成功略有保留。他是老秘,他知道話該怎麼說。
那天上午,市長在東湖山莊會議室正襟危坐,整整聽了一個上午。會議的議程沒有更改,依然由常務副市長代表政府做彙報,市長趙明除了幾句插話,沒有多少活幹,擺在那裏似乎有些多餘,可他卻堅持到底。曹成功秘書長也同樣堅持不懈,隻是不時抽身出去打一下電話,在搖晃腦袋的同時,表明自己絲毫沒有放鬆,正在加緊查處某一個要犯。檢查組組長南鐵生一如既往地嚴肅有加,表態不多,笑容更其稀罕,讓清楚內情的趙明和曹成功不免有所聯想。
在市政府和下屬各重點單位彙報結束後,南鐵生依例說了幾句話。通常在這種場合檢查組長都要有所表示,包括對當地政府所做工作所彙報情況和表現出來的重視程度略做肯定。南鐵生卻不說這些,隻說不能為檢查而檢查,檢查的目的是為了推動工作。大家把工作做好,是什麼就是什麼,一句話不說也是。不是什麼的話,材料寫得再好也不是。南鐵生還說檢查組到來充其量三、五天時間,不可能所有單位跑,即使那樣也不一定能了解到很多情況。他們隻能搞些重點,抓些典型,解剖一兩隻麻雀。他們將在市裏彙報材料的基礎上,根據實地檢查情況,形成他們的看法。檢查中發現的問題,他們會如實向市政府反饋,幫助市裏推動機關作風的整頓。
曹成功垂下眼皮,對市長視而不見,當老秘的總是沉得住氣。
末了南鐵生請市長講話。南鐵生說趙明市長今天親自到會,非常難得,到了這裏不說話可不行,大家是不是都想聽聽市長的高見?是的話鼓掌。
與會諸官員響應廳長號召,一起鼓掌。
趙明當然是有備而來。即使不備而來他也有辦法對付。他手中沒有厚厚一本打印稿子,不像在其他做“重要講話”場合,說的話僅聊聊數語,卻份量十足。他說,省政府組織大檢查,南廳長率檢查組來到本市,這是推進本市工作的一個絕好契機。本市各行政機關,上至市政府,下至各處局,程度不同都存在一些問題,有的問題還比較嚴重,必須切切實實,狠加整頓。這一方麵取得成效的要褒,解決不了問題的要批,拖拖拉拉敷衍了事的,撤。
曹成功頭都沒抬,卻知道趙明此刻肯定在看著他。他刷刷刷做埋頭認真記錄狀。
彙報會結束時已超過十二點。趙明笑咪咪對南廳長表示歉意,說中午隻好請常務副市長陪檢查組用餐,他得先行告辭,因為來了一位台商,有一個大項目要談,他得去對付一下。南鐵生連說你忙你的,誰也不用陪,我們自己去餐廳就行。趙明說那不行,副市長留下來,秘書長也留下來,我先走,晚上我來。
然後他就走了。
曹成功知道他這位號稱少帥的頂頭上司心裏那把火上得夠大了,毫無留下來陪餐的情緒。秘書長是市政府的大管家,市長的公務活動他基本清楚,他當然知道根本沒有什麼鳥台商,沒有什麼大項目,也沒有什麼午宴在哪裏恭候趙明。本市市長眼下肯定是讓轎車把他送回宿舍,市長的夫人孩子都在省城,他在本市那個空蕩蕩的住處隻有方便麵,他會一邊唏哩呼嚕吃那種垃圾食品一邊自個兒生氣,恨不得把某治下不嚴出了紕漏又沒能立刻補上漏子的曹老秘泡到麵湯裏一起啃下去。
那天中午,曹成功在陪檢查組用飯時抽空跑到餐廳洗手間,一邊搖頭晃腦,一邊打電話找陳水路,了解調查開展的情況。陳水路說他上午也在外邊開會,不清楚人事科那人搞得怎麼樣了。曹成功不禁在鼻子裏哼了一聲。
“我說還真就是沒事找事無事生非。”陳水路叫道,“曹秘,還是勞你老人家親自找他們問問,省得我來回傳話。”
曹成功眼睛一瞪道:“好哇,你小老弟不想管這破事是不是?我讓你走著瞧。”
當天傍晚,趙明果然如約來到東湖山莊,陪南鐵生用晚餐。趙明已經緩過氣來,在餐桌上談笑風生,努力營造氣氛,看不出絲毫不高興的影子,似乎根本沒有什麼檢查,什麼暗訪和後來的種種尷尬。那頓晚餐雖有市長出場,卻嚴格按照規定,不上酒水,上一盆米飯,一盆麵條,配以數樣菜肴,有葷有素,做的都精細,卻不過份。南鐵生是幹監察的,此行又是帶隊實施檢查,對違禁犯規的事自然十分敏感,當晚趙明的樸素招待讓他毫無負擔,因此便有些高興。於是飯桌上難得地比較寬鬆,主客兩人拉家常,大有安定祥和的氣象。市長趙明原也在省城工作,在林業廳當過副廳長,雖跟南鐵生不熟,卻也找得出幾個彼此都認識的人,於是他們就談那些人,某人去哪裏了,某人出什麼事了,某人鬧什麼笑話了。大家談得有些愉快,市長忽然興致來了。
“哪個小張?”曹成功問。
“還有哪個?張淇。”
趙明扭頭對南鐵生說,他要叫一個人到這裏,露一手給南廳長和檢查組的同誌們看看。本市政府辦公室雖有個別幹部不太像話,需要痛加整頓,畢竟大多數不錯,其中藏龍臥虎還有些第一流的人才。趙明稍微賣了個關子,不說張淇是何方神聖什麼人才,也不說讓該人才到這裏露的哪一手,隻是點到為止,吊桌邊諸位的胃口。這時曹成功不禁暗暗自鳴得意,為自己有先見之明,手腳麻利早把那個惹麻煩的張淇遠遠支開,否則這一叫來冤家路窄那還不褲破了。即使該姑娘沒到這裏跟南廳長親切再見,隻要她還呆在政府大樓裏,不需五分鍾時間就足夠被捉拿歸案,那時就沒有退路了。曹成功采取斷然措施對這位美女實施保護是有緣故的,敢在市長嚴令追查聲中一聲不吭做這種手腳當然有相當風險,曹成功卻認為值得一試,以他的經驗估計能挺過去,大不了翻船落水喝上幾口。曹成功把張淇支走那會忍不住眼睛一抬去看天花板,說了兩個“很好”,那時他已經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了,他如此行事不是為了讓這位肇事美女高興了接著上本餐廳來露一手,他是像法官吩咐把一個得了胃穿孔的死囚抬進手術室搶救,那是為了緊跟著把該死囚活蹦亂跳拉出去依法處決。
“市長,張淇不在。”曹成功對趙明說,“出差到黃山去了。”
趙明略一怔,遺憾地一拍手:“你們怎麼老這樣?沒用的時候總在那裏晃來晃去,哪一天用得上偏又跑得沒地方找。”
南鐵生居然也開了句玩笑:“看來趙市長你老弟手中也沒幾個貨色,就等著你露一手,忽然沒有了。”
趙明大笑,說:“我要不是怕你檢查組回去東說西說,什麼沒有?”
那一頓飯還真吃得挺安定團結的。但是曹成功心裏有數,知道好戲還在後頭。
飯後,趙明和曹成功把南鐵生送回房間,隨後趙明一擺手讓曹成功跟他走,兩人去了山莊的小會議室。趙明一進門就把臉拉了下來。
“跟我說,你們怎麼搞的。”
曹成功也不管他到底要問什麼,從身邊小包裏掏出一張紙就遞了過去。
“政府辦公室的幹部職工中,一共有十八個女的。”曹成功說,“除因事出差不在本市的三位外,每個人的情況都摸了一下。”
曹成功十分技巧地提到三個因故不在的人。按通常的理解邏輯,這三個人不在本市當然就更不可能呆在政府大樓遭受檢查組暗訪,套用警察術語叫不在案發現場,因此自然排除在嫌犯之外。他當然不能說這其中的某個人是在什麼時候被誰派離本市,這事隻有他自己心知肚明。
曹成功給了趙明一張受查人員清單。趙明不看清單,也不聽曹成功多說。他不要過程,要結果。曹成功說目前沒有結果。受到調查的十五人裏,未發現其中任何一個曾經在那個上午接觸過兩位自稱反映汙水和陰溝問題的陌生人,或者見他們受到冷遇。
他說除個別領導外,南廳長受到冷遇的事目前沒有人知道,受調查的人根本不清楚為什麼要問那上午的事,因此不可能也沒必要說謊,勿需有意識地回避和推卸責任。
趙明說:“如此看來倒是南廳長說謊了?”
曹成功說他不是這個意思。
“那麼你是什麼意思?”
曹成功說他已經要求調查小組考慮各種因素。政府辦公室管的事多,外邊來找的多,人員來去很雜,常有些外單位的人到政府辦辦事,有時辦公室裏的工作人員臨時出去處理事情,外來人員坐在裏邊等人,不知情的一看還以為那就是這裏的幹部。
“這是鬼話。”趙明一針見血,“你不要胡弄我。”
曹成功說情況確實比較複雜。趙明一擺手打斷他。
“我說過了。”他說,“南廳長走之前必須給他一個結果。做不到你就說吧。”
他說,本政府大樓裏誰不知道老秘曹成功?這種事曹成功查不出來才叫笑話。如果搞到需要市長本人親自進行調查,或者派公安局偵察員來辦這種事,甚至要把那十幾二十個老老少少女幹部女職工包括打掃衛生洗廁所的老婆子全都找來,站一排請南鐵生指認,像請目擊證人指認罪犯一樣,那真是天大的笑話了。
“我聽說你有三椎六毛。”趙明說,“這回我倒要看看你都什麼椎什麼毛。把事情給我搞清楚。別讓我說得太難聽。”
曹成功不聲不響做沉重狀,極其沉重。那種情況下似乎也沒有其他表情可容采用。
所謂“三椎六毛”是曹成功的一個玩笑說辭,在本機關流傳甚廣,也頗多非議。按曹成功的說法,一個人有三椎,還有六毛。三椎即頸椎、腰椎和尾椎,六毛則分四外二內,頭上四種,為頭毛眉毛鼻毛嘴毛,這四種對外放開,另兩種屬內部事物,即上身的腋毛和下身腿根處的那種毛,學名稱陰毛。曹成功有一句名言對此加以概括,叫做“一秘二老,三椎六毛”,堪稱曹老秘的自畫像。
曹成功的三椎六毛說時常為同僚群起攻之。時下在機關裏出沒的各級官員哪一個不是滿腹經綸?除了大專以上文憑,哪一個的智商都不是太低,天文地理有什麼事不知道?有人從解剖學的角度攻擊曹成功的三椎,他們說人哪有尾椎?人就長有一塊尾骨,是從猴子尾巴那裏退化掉的。人的脊椎是個整體,頸椎和腰椎之間還有一段椎柱,那叫做胸椎,相當於豬大排。所以曹成功的三椎說不完整,完全是信口胡扯一點也不科學。曹氏六毛說受到的非議更多,有人說什麼叫頭毛?那應當叫頭發。嘴毛更其不通,那應當叫胡子,這東西有人有,有人沒有,例如女人就不長胡子。另外六毛中沒有列入體毛、胸毛、腿腳毛和眼睫毛,這都說明曹成功的毛發體係漏洞百出,不足為訓。除了這些準備跟曹成功做理論爭辯和商榷的觀點,三椎六毛說在機關裏還有不同版本流傳,有人拿那些版本拷打曹成功,追問何為正版何為盜版,曹成功一律笑而不答。在他看來怎麼說都行,反正就那麼回事。
曹成功在機關已經呆了近三十年時間。僅以年齒論當之無愧已屬老秘。在進入機關之前,曹成功的經曆比較複雜。他那茬人大都一樣,先是鬧“文革”,然後下鄉當知青種地,以後招工,在哪個什麼廠滿手油汙出大力流大汗,後來上了大學,大學畢業後去了某個基層單位,不做工,開始坐辦公室了。辦公室的冷板凳坐了幾年,抄抄寫寫,夾夾報紙,給領導端茶倒水,某一天因為寫一份什麼簡報被某一位領導看中了,叫到身邊寫講稿,也寫些公文和彙報材料,漸漸便有些展露頭角。末了來了個意外機緣,可能是領導高升了,也可能是又被上邊貴人發現了,總之一張調令下來要進首腦機關,就當了個小秘。這裏說的小秘跟時下社會上那種披頭散發模樣可人粘在某些肥頭大耳漢子下身上的“小秘”是兩回事,當年那些小秘都在機關,就一些小秘書或稱小幹事,男男女女一律以小稱之,小張小李小王之類。從這種小秘一直成長到老秘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比女人生孩子要漫長得多。有的人硬是沒走過來,或調離,或辭職下海,或早早前往火葬場報到去了。也有人春風得意及時出頭,不做秘了,有職有權當諸候或叫領導去。像曹成功這樣不屈不撓從小秘一直走到老秘,還真的很不容易。曹成功用一句笑談概括自己這番漫長經曆的心得,說幹機關秘書工作實為“煉椎”即磨煉脊椎,“搞個秘很簡單,三段椎不容易。”
曹成功在三十五歲那年患了頸椎增生。這疾患接近職業病性質,機關裏不少從小秘向中秘過渡的人程度不同都有這種毛病。醫生對該病的病因有多種解釋,比較通俗的一種是認為坐辦公室處理文字材料者長期伏案工作,頸部缺乏運動鍛煉,久而久之便生出毛病來。曹成功的頸椎增生可能真就是這麼來的,病發那時他已經是辦公室裏的中堅力量,領導要的大材料不經他過一手就很難通過,因此能者多勞,沒有哪一個晚上不在加班,其加班鏡頭無一例外就是一張桌子一迭稿紙加一支筆。曹成功頸椎增生生得很有水平,嚴重時頭痛背酸,指尖發麻,動作都受影響,曾到醫院裏做牽引,躺在床上,頭部套個箍,掛重物往一邊拉,腳那頭也掛重物往另一邊拉,據說這兩頭一拉慢慢就把增生拉開讓患者不再指尖發麻。隻可惜曹成功脖子裏邊的增生挺頑固,總沒拉開,於是他頭痛背酸二十多年,時而好點,時而差些,他之所以不時搖頭晃腦,就因為這種頭部運動有緩解疼痛之效。曹成功所患的腰椎間盤突出大約是在頸椎出毛病後七、八年的事,那時他已經當了辦公室副主任,正在接近主任的位置,也就是從中秘走向大秘,秘到了這個份上材料寫得相對少了,會卻多了,參與的會大都領導雲集,時間特長,對坐功要求很高,在辦公室寫材料盡管也坐畢竟自由,可以這裏走走那裏動動,陪領導開會可不行,連上廁所都得悠著點,別讓領導看了眼累心煩,因此腰椎就得多受點苦,間盤不突出還行?到後來曹成功經主任而任副秘、秘書長,從大秘直奔老秘,當政府的大管家,與趙明南鐵生一類大官朝夕相伴,這就出現了矛盾:要當老秘不可能不熬到白頭,秘當老了手腳卻得特別麻利,因為領導隨時有請。於是便出了事。前任市長在任期間,有強寒流成災,市長急令組織災情材料上報,曹成功在市長辦公室和政府辦公室跑上跑下,下樓梯時一不留神一跤滑倒坐地,啪啦一下坐裂了尾椎骨,一時大小便失禁,送醫院臥床兩個月,好不容易才又從床上爬了起來。
可見曹成功把惹禍的肇事美女張淇死死捂緊並非偶然,有他自己的理論依據。
老秘曹成功年已57,在南鐵生檢查組隆重到來,市長趙明施以重壓的這個時候,他身邊的境況正有些特別,有些微妙。一個市府秘書長工作幹的是否順手,最關鍵的是跟直接領導也就是市長的關係。曹成功跟以前數任市長關係都挺好,特別是趙明之前的一任市長,跟曹成功非同一般。那位市長姓武,曹成功從基層調來當小秘時,該武是他的主任。曹成功當小秘那會道行還淺,有些自以為是,有一回寫一份材料,交稿後主任做了些改動,曹成功取回重抄時,居然把主任改過的地方再改了回來,因為老婆是別人的漂亮,文章總是自己的好。主任發現後把曹成功叫去,劈頭蓋腦狠狠訓了他一頓,曹成功還表示不服。沒想不打不相識,就這樣曹成功引起了該主任的注意,從此飽受他的悉心調教。這位主任後來到縣裏任過數年主官,返回市裏當副市長,而後當了近十年的市長,當年膽敢擅自修改該市長手筆的曹成功如今在他的關心栽培下一路上升,直至當上了市府的大管家。這其中還有一段插曲:曹成功當副主任時碰上一個改寫經曆的機遇,被派到縣裏當了個副縣長,手中略有職權,愉快地脫離了三椎六毛大小秘那類境遇。不料僅逃脫半年,武市長就受不了了,辦公室那些人送的材料總讓他不滿意,內務管理也讓他不斷發火,於是他痛下決心,又把曹成功從縣裏弄回來,還就是隻有這家夥才行。曹成功隻能認命,死心塌地報知遇之恩,一秘到底了。
武市長已經退休。新任市長趙明是從省裏下來的,與曹成功毫無瓜葛。這人年輕氣盛,頗有個性,少帥老秘,磨合起來相當費勁。從許多跡象上看,趙明對曹成功不滿意,包括曹成功不時找個地方搖頭晃腦,握拳頭敲打一下腰椎,還要什麼“三椎六毛”的發表一些奇談怪論,這都讓趙明皺眉頭,覺得秘而老之確實好像有些油條了。曹成功對此倒也不太在意,機關這類事他見得多了。他不是虛心學習過猴子嗎?他說要有上帝的話,在上帝看來人他媽就是猴子,都是腿間一叢亂毛,沒什麼本質區別。公園裏猴山誰都見過,老猴王總要下台,新猴王總要上任,誰當老板誰都要建立權威。有時候揮淚斬馬謖,就得弄一個誰誰來收拾一下以威嚴服眾,秘書長號稱秘書頭,實就一個大秘書,收拾一下何訪?這也是曹氏一怪論,雖然充滿了理解豁達之精神。
曹成功已經在私下裏散布議論,說自己“官至老秘,夫複何求?”這種年紀了不再指望提撥,能做就做點,不能做就算了,準備退居二線,保養一下自己的椎和毛,過幾年幸福生活。曹成功自認退下來不會過於無聊,依然有事可做。比如可以去研究猴子,探討從猴到人進化的方向對不對,那毛發是怎麼變過來的。他最想幹的事是寫書,準備寫一套係列叢書,叫《機關工作體會點滴》,有幾個分冊,如《科長必讀》、《處長指南》、《副職處理要點》、《主官的心理鍛煉》等等。他還可以搞一本《機關戰術百例》或者叫《機關工作方法百例》,比較起來他更喜歡前一個書名,因為更其醒目,但是最後可能還是冠冕堂皇會用後者,有些意思似乎隱晦一點為好。在這一方麵他比較謙虛,說自己盡管經曆豐富體會良多,充其量也就是搞戰術的,不敢提到戰略的高度。他還認為術就是術,術非本也,僅為本末,無本之術,沒個鳥用,絕對不能舍本而求術。機關工作首先還應重本,就是要認真學習,提高素質,深入調查研究,掌握真實情況。在這個基礎上,工作方法也就是戰術的重要性就不可忽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