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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對前來的貴客沒有親切感,但是這不妨礙我忠實履行公務。

貴客可視為兩個半,其中兩個為男,另半個為女。用開玩笑話說,是兩公一母或兩雄一雌。我使用這種玩笑說詞,有助於界定我同貴客們的特定關聯。我認為他們是兩個半人,因為兩個男子麵目比較清楚,隨同他們前來的青年女子盡管豔若桃花,身份卻是曖昧不清,在本次接待活動中是個明顯多餘的人物。跟這兩個半貴客一起前來我鄉的還有小吳,以及司機,均男性,他們是另一回事,自當別論。

事後分析緣故,我斷定自己對客人的距離感主要因為他們在我麵前顯得有些目中無人。來客為首的姓石,稱“石先生”,年紀大約四十,個子矮胖,頭皮略禿,戴一副大黑框眼鏡,穿名牌西裝,眼神犀利,話語不多,跟我一見麵就有一種居高臨下屈尊俯就的架勢。另一個男子稱“黃經理”,年紀小點,三十模樣,長得細長精幹,鬼頭鬼腦有一副精明相,他在石先生身邊就是個跟班,跑前跑後跳來跳去,轉過身他就另一套嘴臉,口氣挺大,架子比他的老板絕不遜色。

另外那個青年女子姓劉,稱“劉小姐”,時下這種稱呼含義比較豐富。該小姐個頭高挑,著短裙,留披肩長毛,明眸皓齒,風情萬種,模樣夠不上傾國傾城,差不多也還稱得上準絕代佳人。從一開始我就注意到這位劉小姐跟另兩個客人的口音有別,她說一口流利而標準的普通話,也就是兩位男客稱的“國語”。兩位男子的“國語”則讓人不敢恭維,他們都有些舌根發硬,咬文嚼字不太靈便,不管怎麼衣冠楚楚,一張嘴就我“係”你不“係”,口音十分別致。尤其是那位石先生口音更重得厲害,例如他把“和”說成“汗”,“我和你”說成“我汗你”,乍一聽還真讓人摸不著頭腦。

當然我並不苛求貴客嚼舌頭的方式,我知道時下舌頭的這種嚼法有一定的魅力,否則就不會有一個“國語”純正的妙齡女郎陪著這兩個人來到我這裏。我得進一步說,事實上所謂魅力跟貴客口腔裏的舌頭關係不大,關鍵之處不在其嘴,隻在其腰包。這就像河裏竄來竄去的魚,它們的魅力不在於會不會嚼著舌頭跟我說“OK”,而在於會不會遊過來大張嘴巴“啪嗒”一下咬住釣鉤。

我這麼說有些緣故:今天前來的石先生和黃經理都是商人,來自台灣。

兩天前,小吳從市裏給我掛來一個電話,告知要帶這兩位客人前來。小吳是我市招商辦公室的一個科長,負責辦理招商引資方麵的事務。我在鄉裏管的就這一塊,因此跟他時有公務來往。小吳說,來的兩位台商對速冰果蔬方麵的項目有興趣,準備在我們市找一個合適地點辦一座大型果蔬處理廠,並依托該廠形成一片種植基地,引進台灣的一些果蔬新品種,吸引農民種植,由他們負責收購、加工並銷往國外。兩位台商準備就此項目進行考察選點,在聽過本地農業和外經工作部門介紹後,他們對我市沿海幾個鄉鎮比較看好,小吳建議他們順道也上我這個鄉看看。

我表示感謝。我很歡迎各種有錢人前來我鄉考察,如果他們是專程前來,而不是順道跑來看看,我會更其高興。我需要的當然不是他們興衝衝到我這裏兜風,或者放幾個屁,我衷心希望他們能在這裏搞一些項目,我對這樣的來客比較願意笑臉相迎。

然後小吳就陪著他們,坐著一輛“奧迪”於這天下午兩點到達我鄉。在到達我這裏之前,他們在我們北邊的北鄉考察,用罷午餐後驅車前來,他們準備留給我半小時時間,在我這裏四處看看,然後再往南去,到南鎮去繼續考察,並在那裏吃晚飯。

我有點懷疑他們其實就是在耍花招,我曾經碰到過類似的事情。我對小吳有些了解,這小子聰明絕頂,心眼挺多,卻也比較滑頭,這種人搞招商引資,跟東南西北三教九流各路神仙或者各種妖魔鬼怪打交道並討價還價確實相當合適,不過旁人也得留神,防止讓他順手牽羊賣給哪個人販子去。我猜想小吳安排客人光臨我鄉,其實並不是來考察,或者順道前來看看,他們要看的不是我這裏的什麼投資環境,也不是我那個擺著張舊沙發的簡便臥室,他們其實就是要把那輛“奧迪”開進我們鄉政府的院子,然後下車朝院子一側走去,在那個鋪砌著白瓷磚的去處拉開褲襠上的拉鏈,掏出裏邊的物件對我鄉政府的文明馬桶進行實地考察。我這種猜測有一定的根據。我斷定今天中午他們的工作午餐一定非常豐盛,北鄉我的那些同僚會充分利用招待午餐的機會,對兩位腰裹萬貫的台商表示熱情友好,以爭取該項目。南邊方向,南鎮我的那些同僚也肯定準備於當晚用同樣的方式浸泡貴客,全力相爭,一般認為晚餐比午餐的機會還會更好一點。小吳沒給我安排類似機會,但是他非得在我這裏停留不可,因為他們午餐吃得酒足飯飽,上車動身後他們的消化器官便緊張工作,最多一個小時他們就會覺得內緊,小腹脹得難受,然後他們便會急於找一個地方處理一下個人問題。這種問題在鄉下本不是大事,我鄉境內,沿公路線有許多農民廁所,均為露天,用土坯砌半人高圍牆,裏邊臭哄哄一個糞坑,爬滿蛆蟲和蒼蠅。本地人在需要緊急處理個人事務時不太計較路邊廁所的文明程度,必要時他們可以隨地大小便,像我們的遠親猴子一樣。小吳帶來的這幾個客人卻不行,他們盡管也跟猴子有關,卻已經係上了一條領帶,腰包裏還裝滿讓他們自我感覺良好的紙幣,他們踩進我鄉的路邊糞坑實有失身份,做為負責接待人員,小吳確有必要預先為他們準備一個合適的方便去處。

於是我就有了迎接貴客的榮幸。從北鄉驅車到我這裏大約得一個小時,我鄉鄉政府院內恰有一座文明公廁。該公廁是本鄉一項傑作,稱為本地一景也不為過。該所的外牆遍貼白色瓷磚,屋頂為黃色琉璃瓦,內設自動衝水小便器和坐式馬桶,有精致的洗手盆,旁邊還安著一架烘手機以備來客烘幹濕手。這座公廁的設施與四星級賓館洗手間的設施可相比美,是我鄉轄區內一座示範性建築。該廁建於兩年前,當時我市有關部門提出在推進農村文明建設時必須抓好改廁,即改造傳統廁所。時我鄉年輕鄉長剛剛上任,他突出奇想,決定搞一座比較超前的文明公廁以為鄉村典範,於是就有了這一道至今十分亮麗的風景。我相信小吳及他攜帶的兩個半貴客欣然光臨我鄉,與這一座文明公廁有莫大關係。這種事自然不好明說,貴賓從大老遠跑到本鄉鄉政府,撒一泡尿轉身就走也說不太過去,於是他們便決定撥出半小時時間,為途中解手額外安排了一項在本鄉的實地考察活動。

於是我從中午起便在鄉政府辦公室恭候來客。我推測他們在北鄉達到酒足飯飽程度的時間,然後計算他們的奧迪在省道柏油馬路上行駛的速度,我估計他們差不多即將光臨的時候,大門外傳來“嘟嘟”的鳴笛聲,他們果然在我預期之刻隆重抵達。

我帶著本鄉經管站幹事小李迎上前去。如我所設想的一樣,他們一個一個鑽出了奧迪,先是小吳,後是兩位貴客,最後從車裏鑽出個小姐。這位小姐的光臨出乎我的預料,但是幾位來客到達我鄉後的行徑跟我推測的幾乎分毫不差:他們下了車,小吳勉為其難地倒騰著兩腿,以最簡潔的語言在我和客人間彼此做了見麵介紹,我出於禮貌即掏出名片遞給來客,來客把我的名片順手往口袋裏一塞,點點頭做一個含糊其辭的表示,便一擺手跟著小吳掉頭朝我那間造型新穎別致,外觀十分宜人的文明公廁走去。幾個客人中,唯小姐知道說聲“對不起”,才慌忙如廁。小姐大概可以視為某種專業服務人員,多少受過點職業訓練。

我不禁搖頭。我想這幾位貴客真是蹩得有些失態了。我是本鄉副鄉長,本地主人,我站在本鄉政府院子的場地上恭候客人解手,這種迎賓方式過於殷勤,即使外國元首光臨怕也用不著如此隆重。我認為貴客們再怎麼憋得急,也應當稍微忍耐一下才是。我由於職便曾經接觸過一些類似客人,其中有外商、港商,也有台商,那些人各有各的秉性,絕大多數還是很懂道理,沒有哪一個光臨我鄉時客氣話都不說一句就直奔廁所。盡管不怎麼高興,我卻也沒有怒形於色,畢竟我是主人,不能跟這種客人一般見識。通常我很沉得住氣。

我估計這些人要花相當於旁人一倍半的時間來處理個人事務。果然不出所料,貴客們賴在裏邊幾乎有半個世紀,那位姓黃的經理才率先甩著手掌上的水珠走出了公廁,一出門就嚼著他那條富有特點的舌頭發表意見,用他的禮貌方式對我這個於廁外守候多時的主人致於親切的問候。

“不行!”他抱怨道,“不行!”

他跟我說我鄉文明公廁的烘手機壞了,送不出熱風。我麵露驚訝,說:“是嗎?那烘手機昨天差點把一個客人的手背烤焦,怎麼今天就光是冷風了?”

我是有意裝傻。我知道裏邊那東西早就壞了,我鄉這間公廁過於超前,因此在兩個半貴客專程前來考察之前,它已經得到過許多人的眷顧,包括我鄉四鄉的農民,也常趁趕集之便特意前來一訪。使用過於頻繁,設備便容易損壞,這不足為奇。

“你這一路的廁所,”黃經理道,“太髒!臭!”

“鄉下嘛。”我說。

這時小吳陪著石先生出來了,他們也都甩著手上的水珠,動作出奇地一致。

“不好意思,陳鄉長。”小吳緩過勁便懂得客氣,說,“讓你久等了。”

我當即吩咐上車,說:“那麼就走吧。”

我上了我的吉普車,從車窗裏看客人魚貫進入他們的奧迪。我再次發覺早先我把劉小姐估計在來客之外有些道理:那輛轎車通常隻坐四人,包括司機,實不應再加上一位小姐。我注意到小吳按禮儀規矩坐在前排助手位上,後排是兩個台商,劉小姐像一隻大馬桶袋似的塞在後排石先生和右車門之間。我有些感想,我想石先生帶著這麼個多餘的女子風塵撲撲前來我鄉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不知道那裏邊是誰會給擠得透不過氣來,是矮胖子石先生,還是“國語”純正的劉小姐。

我讓吉普啟動。我們領著奧迪出了鄉政府大門,出了門我就吩咐司機拐上一條岔道,司機大惑不解,我說:“你盡管開。”

我們走的是一條土路,這條路高高低低,到處溝溝坎坎。我們的吉普車在那路上迭迭撞撞,像海浪中的船一樣拚命晃蕩。我緊緊抓住車門上的把手,讓自己不至於被晃出座位。我想不知此刻石先生能抓住點什麼?小姐身上的汗毛,還是裙頭的鬆緊帶?我很為他們感到慶幸,幸虧他們及時跑了趟廁所,否則他們眼下簡直要死去活來了。

十分鍾後我們到達西嶺,停在早被推土機推平的山頭上。緊隨我們身後的奧迪停下來,卻隻有小吳一個人下車,其他專程前來的貴客均縮在後排一動不動,像是經曆一場顛簸之後集體昏厥了。

“陳鄉長你這路真是他媽的!”小吳罵道。

“我為你們節省點時間,”我說,“抄了條近路。”

小吳過去拉開後車門,跟客人說了幾句話,然後有黃經理如醉漢般蹣跚下車。石先生和劉小姐依然龜縮於車上,把實地考察的重任全數交付給黃經理。

我沒怎麼在意。我認為不管石先生下不下車,總之我得履行公務。我向黃經理介紹了西嶺以及眼前推平的這一片山頭,我告訴他這裏是我鄉未來的工業開發區,這裏有著其他地方所不完全具備的種種好處,在這裏投資,特別是搞類似果蔬速凍冷藏項目,絕對是最合算的。

“合算?”黃經理說,“不行!顛死人!”

“黃經理印象挺深刻的。”我說,“一會兒你們順右邊這條路走吧,你準會大吃一驚,發現這裏的路原來出奇地好。”

這倒真不是騙他。西嶺右邊的這條路足有十六米寬,一直通到省道,五公裏長全是柏油鋪的路麵,路況好極了。但是我認為貴客們往往見多識廣,我鄉的十六米大道跟北京的王府井大街不可同日而語,對他們來說根本算不上什麼,因此必須讓他們先在另一條破路上顛一陣,接下來走好路他們的感覺才會意外地敏銳一些。

然後送客。在這個問題上我不能太計較。我注意到台商石先生對我這裏實在沒有什麼興趣,說到底他就是到本鄉解個手,連下車順便看看都不願意,根本沒把我這小小副鄉長放在眼裏,這並不奇怪。擺架子的人通常都有他們的道理,例如身居要津,或者囊中暴滿。一條魚混成大魚,在池子裏遊起來當然格外神氣,看什麼都斜起魚眼,碰上了也就隻好讓它們這麼看去。盡管如此,做為主人,我還是得跟他道個別,至少做到於禮周全,讓他人無話。於是我把小吳和黃經理送上車後,特地繞過車頭,走過去拉開右後車門,一拉開我立刻發現不妥,當即“砰”地把車門用力碰了回去。

我感到滿意。通常我在某一口池塘邊坐下來時總是先觀察水麵,通過水麵的波動推測水下的情形。我認為要辦成任何一件事情都必須盡可能掌握有關情況,包括我注目的對象所具備的秉性、喜好或者毛病。

我想我已經讓這幾位客人留下足夠印象。我把他們狠狠顛了十分鍾,讓他們看了一個被推土機推平的小山頭,然後不管人家是否情願,硬是去拉開車門跟他們道別,同時順便一窺隱私,進行了一次類似捉奸的活動。我相信他們在北鄉或者南鎮都不會受到如此親切款待,能有如此深刻的感官刺激,不管我的那些同僚如何熱情,給他們上什麼王母娘娘蟠桃盛會上招待神仙的酒水。這就像釣魚,有的人隻知道挖空心思為魚們準備餌料,他們在自己的魚鉤上串一隻小蟲,然後逐一換上蚯蚓、雞塊、肉丁、排骨、河蚌,以及他們想得出的所有花樣,搞得他們的魚鉤有如串著一桌滿漢全席,可他們往往白費勁,釣魚不能光講究魚餌,關鍵是要在合適的時候用恰當的方式吸引住魚的注意力,那樣才有事半功倍之效。

我這是一種比喻,比喻往往很不恰當卻相當傳神。我在業餘時間喜歡玩弄釣具,所以有時會下意識地把風馬牛不相及的事物扯在一塊,例如眼下把石先生和黃經理想象為兩條魚,然後把自己設想為一個釣手。深究起來,我這種比喻絕對不當,假如人家知道我把投資者當做魚,誰還會朝我伸出手來?幸好我這不過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一種開玩笑的說法,一種個人喜好的修辭而已,它絕不妨礙我在具體場合中對可望成為投資者的來訪貴客熱情相待,盡量建立信任並真誠合作。因此我認為比喻隻要傳神就行,不必太從生物科學或者社會倫理學角度認真計較。

我對石先生和黃經理沒有多少好感,一來因為他們對我沒有什麼興趣,二來石先生顯然太過好色。但是我的感覺並不妨礙我履行公務,我知道自己的公務不是對來客表現個人的好感和道德觀,而是爭取把他們的項目引到本鄉西嶺那片推平的空地上,為此我得有足夠的克製和容忍。跟石先生和黃經理這樣的人打交道總會碰上某種難堪,例如可能被冷落於側靜候他們撒尿和胡搞,這時我就把自己的接待活動估且視為釣魚,意識到自己是在垂鉤待獲,感覺頓時就好了許多,也就格外沉得住氣了。我很需要沉得住氣,因為我的公務不允許我把這兩個盡管有些目中無人卻腰纏萬貫的貴客輕易放走,我不動聲色,其實心裏非常清楚,我很需要他們的項目。

我提到過本鄉西嶺那塊被推土機推平的山頭,我把這山頭上的一片黃土視為本鄉蔥鬱大地的一塊瘡疤,我相信任何一個乘民航客機從本鄉上空飛過的人俯瞰大地時都會有我這種感覺。這片瘡疤在本鄉西嶺上潰爛已經有四、五年之久,它的發作與本鄉前任鄉長有關,該鄉長當年雄心勃勃,要在這裏造一個所謂高新技術園,引海外尖端技術和資金於本鄉落地生根,將其建設成本鄉的“矽穀”。人們都清楚,能掏出這種絕招的人都富有想象力,卻肯定是些半桶水,他們生吞活剝知道有個什麼“矽穀”,知道國務院或者省市政府對高新技術產業有不少優惠政策,但是他們肯定不知道矽是什麼東西,也不知道所謂高新技術與成龍的拳腳功夫有多大區別。這種人要是當個牛皮匠還有些用處,他們要是碰巧當上一鄉之長就壞了,這種鄉長造不出“矽穀”,卻能造出一塊瘡疤,用本地粗話說叫做“拉一褲屎”。要我看本鄉前任鄉長在西嶺上造出的這塊“矽穀”簡直不如現任鄉長修建的文明公廁,公廁尚能引石先生等人前來落腳“考察”,西嶺上的“矽穀”則真是豬不吃狗不啃了。本鄉前任鄉長在幹出這番業績之後不久即調離,職務小有升遷,有人評價他富有開拓創新精神熱心推動科技進步並大有魄力,也有人說這小子就會玩花樣,我則對其所作所為有切膚之痛,因為他拉完屎一拍屁股走人,卻讓我跟著四處找不到草紙。我在這位鄉長離任之後才來到本鄉,我在鄉裏分管外經,工作職責之一就是往該鄉長製造的“矽穀”裏拉項目,我對這些項目不求有矽,隻要願來投資,種蘑菇我都歡迎,可至今尚無有識之士前來問津,這已經成了我的一個麻煩,因為前任鄉長為征地和推土施工借下的數百萬貸款正在銀行裏以一種驚人的速度增值,我一想起該貸款眼下要由我負責還本付息,即寢食難安。

由於這種毛病,我決定打石先生和黃經理的主意,用我的玩笑說辭,就是把他們兩個釣出水來,把他們當兩塊衛生紙去擦前任鄉長的屁股,也為自己解除點麻煩。我知道要是我在擦屁股上總無建樹,到頭來是自己要吃苦頭,人們可不管早先是誰拉的屎,反正現在該誰誰就得兜著。因此我需要石先生和黃經理,比他們需要我要迫切一些。隻是我對這兩個人並不摸底,沒有多少把握,隻能盡力而為。

我在幾位貴客匆匆離去後,即驅車返回鄉政府,略事收拾,馬上動身離開。我先反其道而行,追溯客人走過的足跡,從我鄉趕往北鄉。我在北鄉工作過,跟那裏的人熟,進了門鑽進任意一間辦公室,都有人招呼喝茶。那天下午我在北鄉喝了一小時茶,想知道的事情就打聽得八九不離十了。我知道上午小吳領的那兩個半客人在北鄉呆了兩個半小時,其中有兩個小時圍在餐桌邊,主客們共喝掉四瓶五糧液,外加兩箱啤酒。客人中石先生隻喝白酒,酒量挺好,稱得上一個矮胖酒桶,但是他架子不小,說不喝就不喝,隻灌別人,不讓人灌。兩個客人隻喝酒,不多話,沒對項目做出任何承諾,隻說看看再定,他們在北鄉看了兩塊地,即不說好,也不說壞,隻拿四個眼睛東張西望。但是他們對北鄉比對我鄉重視,他們在酒桌上分派了名片,不像在我鄉時一下車隻關心考察文明公廁,不費心掏口袋裏的片子讓我拜讀。我從北鄉的舊日同事手中收集到兩個人的名片,這才清楚眼神尖銳的石先生是台灣一家大食品集團在本省的總代表,黃經理則是該公司新近於本市設的辦事處的負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