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死者對生者的敘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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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日
在大街上偶遇一個鄉下打扮的老太太,她推輛嬰兒車,一個胖胖的小孩子坐在裏邊。晴朗的天空,飄著幾片白雲,清風習習。看來這家的主人很會育兒;讓他多在戶外活動,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享受一下陽光浴,顯然有益健康。
“小孩小孩你別哭,過了臘八就殺豬。”老太太叨咕已經久遠、今人聽來陌生的歌謠。我雖非是生活在那個年代的人,但土生土長在金兔村,老一輩人,還時時念叨起的。
殺豬,現今農村不僅僅是在臘月進行。過去生活困難,家家養豬賣錢,一年的油水全出在豬身上,咋窮也力爭殺口豬,當然有大有小,日子緊巴的,要自家留一半肉,賣掉一半,還有賣掉1/4(農村稱一角子),豬肉肥的要油,即葷油,裝進壇子,這壇油要省吃掂量著吃,吃到來年殺豬。
殺豬的日子最令孩子們興奮,誰家殺豬誰榮耀,見了村中夥伴,會自豪地說,今兒個俺家殺豬。夥伴會在投出羨慕眼光的同時,咽下口水。殺豬,一般都要請村中的專門殺豬、或者殺得好的人。金兔村有個大李文義,身材魁梧,擺弄頭300來斤豬像玩似的,他殺豬村子人評價是:煞楞、幹淨。煞楞說他做事麻利、快。幹淨指殺得好不嗆血、腸子摘得淨。大李文義一進臘月門,成為全村最忙的人,請他殺豬要排號,到了年根兒,他一天要殺兩頭到三頭。按我們村規矩,殺豬是不收錢的,辛辛苦苦的實在讓人過意不去,臨走時給大李文義包塊肉,這樣送給他家的肉足夠他家人吃的啦,他是金兔村唯一一戶不養豬,又有豬肉吃的人家。
殺豬那天,一家人早早起來,燒一鍋開水,準備煺豬毛用,頭一天或頭兩天,已為這次殺豬做了充分的準備,殺豬用的桌子、捆綁豬的線麻繩、攪豬血的箭杆(沒有箭杆、筷子也行),最重要的是殺豬請客,親朋好友、左鄰右舍,欠人家人情的必須請來吃血腸。殺豬主要大菜是燴酸菜,要多切酸菜,一般要切半缸酸菜,燴菜時放大骨頭、放五花三層肉、放血筋血腸,燴的菜特好吃,請客端上桌的還有大片白肉,常大香的父親常老尿子全村屬他能吃肉,一頓一木頭水瓢(勺水用木製瓢),血腸一般都由殺豬的師傅來灌,同是蔥花、薑、油、肉的料,灌出的血腸味道不相同,終歸於手藝高低。殺豬後還有一個使全家人都興奮的日子,油。出“油縮子”灑上些擀碎的鹽麵(當時還沒有精鹽),吃著很香,“油縮子”用來包酸菜餡兒餃子,更是風味獨特。
臘月飄著年味——殺豬燴菜、熇油的香味,一年的耕田耙壟勞作的辛苦,被這香味衝淡,這都是過去歲月的故事,農村的今天,平素也殺豬,吃肉也不僅是年節。“老母豬肚子小銀行”的日子已經變得十分遙遠,我們這代人還能從父輩的言談中或多或少的知道些,但像常大香懷的孩子,他們長大後殺豬隻是屠宰場裏的事兒,濃濃的鄉情已被喧嘩嘈雜的商業社會撕碎,也不會再聽到有關殺豬的趣事和童謠了。
×月×日
女人是老虎,抑或是沒進化好的動物,我聽一個客人這樣說的。今天,黃總的妻子領著兩個女的,是她的兩個妹妹,氣勢洶洶衝進酒店,黃總的妻子突然變了個人似的,粗野、撒潑,她三步並兩步衝到一樓吧台前,貓抓耗子似的一把將安姐從椅子上掀下,狠抽一個嘴巴,罵她婊子,臊B!
鼻口躥血的安姐一聲都沒吭,也沒還手,隻顧擦血,擦從鼻孔湧出的鮮血。黃總的妻子喊道:給我打,廢了臊狐狸!
隨來的兩個女人,一擁而上,拳腳相加,安姐頭發被扯下幾綹子,可憐的安姐慘遭一頓毒打。大廳圍了全樓層的小姐、服務生、後廚的師傅,還有本店的保安。因是黃總的老婆動手打人,誰敢上前拉架啊?保安也束手無策,到底還有機靈的人,跑到三樓去找黃總,可惜黃總不在。
黃總的妻子蠻橫地一手拽下安姐的金耳環,耳輪被拽豁,流血不止。看樣子淫威發泄完了,氣出完了,率兩個女人離去,丟一句像似警告安姐,又像警告我們全體小姐的話:今後再敢和我老公有染,我絕不客氣!
我們扶起安姐,她一臉血,旗袍被血染汙。她讓大家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去,繼續做活,唯獨把我留下,讓我扶她到三樓她的臥室。
我生平頭一次見到這樣豪華的臥室,家具一色紅木,床是幾萬元一張的那種,沙發卻是布藝的,質樸的木地板,整個臥室給人的感覺舒適、親切、安逸。照她吩咐,我用溫水幫她擦幹淨血,然後換衣服,安姐很講究穿,又很會穿,她為修飾大腿,穿上一件薄紗小洋裝,真太美了。
安姐靠在沙發上,她示意讓我坐下,像似要和我談什麼。可許久她都沒開口,閉目養了一會兒神,她說我人很勤快、很善良、很漂亮,一樓帶班的阿媛到二樓去帶班,你從明天起做一樓帶班,月薪增加100元。
這個消息對我來說是件喜事,帶班,工資高,不用端菜、倒酒、侍奉客人。臨離開安姐的房間,她的那句話讓我臉紅心跳:黃總對你印象一直很好。
×月×日
我有時想二臣子,想他自然想到那次雪地上的失敗。
做愛第一次都失敗嗎?我是說第一次做愛失敗是否正常。二臣子的東西怎麼那麼不爭氣,是不是有什麼毛病。
現在的醫院辦得夠靈活的,隨著性病患者的增多,不管哪類醫院都設了性病專科,不管怎麼說,二臣子與性病不是一碼事,我注意到電視上介紹過這方麵的知識,我為二臣子,也為我自己,悄悄到市婦嬰醫院谘詢。一路上,我幾次想從公共汽車上下來,那事太難開口啦。假若遇上男醫生,咋樣向他說那事?都說人一輩子一不背父母,二不背醫生,說是這麼說,把隱私說給醫生——特別是男醫生,我感到勇氣不足。
想到二臣子狠打自己的隱秘處的情景,我總是忘不了,他跌到了痛苦的深淵,我有責任把他拉出來。我走進婦嬰醫院,掛了婦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走進診室,還好,一色的女醫生,我向一個年歲較大的醫生遞過掛號單子和處方,她很熱情,讓我坐下,問我哪兒不舒服。
我支吾一陣,吞吞吐吐地說出了我和二臣子的事,為不引起誤解,我編了個很圓滿的故事,說我們新婚,愛人工作忙,加之靦腆,我隻好自己來谘詢。
醫生認真聽我講述,在病曆本上記些什麼。然後領我到一個裏間的病室裏,那隻古怪的床躺上去真讓人不自在,醫生讓我退下褲子,我有些不情願。醫生態度和藹地說必須檢查一下,才能確定問題出在什麼地方。檢查什麼?醫生說當然是那個地方,大白天的讓別人看,有些難為情。醫生說都是已婚的人,怎麼還這樣,我最擔心醫生發現二臣子留下的牙痕,如果問我又如何回答?謝天謝地,醫生檢查是檢查了,沒問傷疤的事。
醫生給我如下答複:造成這種失敗的原因有很多……大多數的伴侶是心理因素所致。像有些人工作壓力太大,情緒不佳,或氣氛不對,甚至服用某些藥物,暴飲暴食、酗酒後或害怕懷孕等,都能造成影響。以你們的情況看,由於都是“新手”,因此你丈夫壓力相當大,再加上你也是第一次……若不行,則可請醫生幫忙。
醫生給我上了一堂新婚床上課。
×月×日
黃總單獨請我去老邊餃子城吃飯,我受寵若驚,普通的小姐很少有這種特殊待遇的。想到安姐說黃總一直對我印象很好,他約我吃飯不奇怪了,也算自然的事。
同老總一起吃飯,真讓人有些緊張和不自在。老邊餃子城是井東市一家老字號,曆史悠久,名揚關東。我們在一個小餐間,黃總點了幾個菜,要一瓶洋酒,給我斟了一杯,今天一點兒酒不喝,看樣子是推脫不過去的。
菜上來了,黃總端起酒杯,說:來,我們喝酒。
出於禮貌,我端起酒杯,同黃總撞了一下,小小地呷一口。黃總說,今天沒有任何事,隻是出來吃飯,小酌。
我表示感謝,但心在想,怎可能隻是小酌?黃總忙得很,有時一天呆在辦公室裏不出來,酒店的事全交給了安姐。哪有閑工夫找他店裏的普通員工出來喝酒。
九花,最近活兒累不累。黃總說,看我一天忙忙乎乎,業務、應酬快把我折騰散架了,對你們關心顯然不夠,我應該檢討。
我說黃總別客氣,其實安姐一直關懷大家,親姐妹一樣對待我們,特別是對我,更無微不至地關懷。
黃總說:九花,你說得對,安姐的確是個好人。
黃總直呼我九花已經很長時間啦,真的對他產生好感也是從他親切地叫我名字開始。一進青蘋果,黃總對我比其他姐妹好,小慧悄悄對我說她覺得奇怪。我給他斟了一杯酒,說:黃總,敬你一杯。上次那個絡腮胡子……多虧你保護我。
黃總說別提那個人,沒意思,至於保護你,凡是有良心的老板,都會那樣做的。
加了檸檬、冰塊的洋酒並不十分好喝,黃總卻喝得順口,白白的臉頰已出現紅潤。他說:九花,青蘋果40多名小姐中,你是修養最好的,有文化,氣質好,還很懂事。我有心裏話願意跟你說說,我一直拿你當朋友、小妹看的,從沒把你當成我的雇員、服務員……
他的話說得我心裏熱乎乎的,總經理給予這麼高評價很不容易的,感謝他的話我想說,一時又沒想出恰當的詞彙,不能準確表達出我此時此刻心情的話,我又不願說。
唉!黃總長歎一口氣,說:你安姐是個難得的女子,善良、漂亮,有才氣……都是我耽誤了她的前程,她原本有很好前途的。
黃總敞開了心扉,講述起他與安姐的故事:安姐從吉林省西部,緊靠內蒙古叫大壕甲的小村子,考入本市的師範學院中文係讀書。大一的最後幾天,鄉裏來了一名民政助理,給她帶了噩耗:與她相依為命的寡母,因燒炕爐子煤煙子中毒而死……她成了特困學生。當時,市電視台播了安姐的事,黃總從電視節目中,從播音員那極富感染力的語調中,堅定了資助這個特困生的決心,承擔她大學四年的全部費用。
在人生最艱難的時期,孤獨無援的安姐,見到黃總握手時,怦然心動,她所見到的不是她猜測的那種大腹便便、言談沒有個人思想、極其淺薄的私營老板,而是一表人才。他為麵前這位女大學生天生美麗、聰穎、快樂的性格、矜持的氣質所吸引,他覺得擁有她,才真正擁有愛情和擁有了整個世界。
四年大學時間裏,他們成為知己,成為愛與被愛。他們的愛是自然的,不是勉強的。大學畢業,她被分配到另一個城市,但她毅然留下來,完全為了愛。黃總希望她留下來,又不能不為她的前途著想,何況因種種原因,與老婆離不了婚,與其苦苦相戀而沒果、倆人備受折磨,不如早忍痛割愛。他勸她走:讓我們的這段情愛留在生命中,刻在愛的玫瑰花上。
安姐終沒走,放棄了進機關的機會,來青蘋果……驀然,我見黃總眼裏含滿淚水。他十分傷感又十分動情,凝注的眼神向我訴說著一段段難忘時光。我想說點什麼,說不出來,喉鯁著、心堵著。
一瓶洋酒喝光了,我隻喝了一點點,黃總許久才從痛苦的境地中回到現實,他買了單。打的回青蘋果的路上他一句話都沒說,到了青蘋果我下了車,他沒下車,直接回家。
我想起誰說過的一句話:愛情是生命中的詩歌和太陽。
12
×月×日
阿琴的女兒是一個老鄉帶來的,女兒叫甜甜,她進屋一下撲入母親的懷裏,哭著喊:媽,我好想你呀!媽,你怎麼不回家啊?
甜甜!阿琴緊緊把女兒攬在懷裏,臉貼在女兒的頭發上,泣不成聲。這一幕,我們都看見了,都落了淚,最先哭出聲的是玉萍,她抱著小貓哭,阿佳顯得剛強些,狠抹一下眼淚,挨著嫂子坐下,手搭在她的肩頭,說:嫂子,你哭得我好心痛,小強在家有媽照看,凍不著餓不著,你不要想他嘛。
玉萍還在哭,啜泣中,呼著一個男孩的名字——小強,我頓然明白,玉萍為什麼那樣疼愛那隻小貓,原來把對遙遠地方的兒子小強的愛,轉移到小貓身上。
母女相見,悲喜交加,阿琴心情很複雜。在逐漸懂事的女兒麵前,她很自卑,怕甜甜知道自己在幹些什麼,一旦完全明白母親在酒店當小姐,孩子的心靈要受到很深的傷害,使她難在同學麵前抬起頭來。
甜甜睡在阿琴的懷裏,她太累啦,坐了近一夜的火車,又是硬板兒,那位出差的老鄉是甜甜爸爸所在造紙廠的同事,如今也下了崗,過去他在廠供銷科做采購員,廠子倒閉後,憑自己多年跑外,聯係的單位多,認識的人也多,現在自己做買賣。他見到阿琴隻簡單說:森林(阿琴的丈夫)說你給他打了兩次電話,知道你在這裏,甜甜想你,順便帶她來看看你,森林說啦,你這裏不好混就早點回家。
阿琴問:甜甜怎麼辦?
那位老鄉搖搖頭:森林沒有交待。
一道難題擺在阿琴麵前,帶著個小孩陪客人嗎?酒店這種環境怎利於孩子身心健康和成長。阿琴對我說:你不了解我家那口子(森林),說不準他病了,照料不了孩子,才托人將孩子送來。
從阿琴的介紹中,我基本了解了她的丈夫森林,一個憨厚老實的造紙廠工人,一輩子任勞任怨,多年被評為先進生產者。現在下崗啦,心裏壓力比別人大,到街上擺小攤,他怕原來的領導、同事、熟人看見,又沒有什麼技術可發揮,憋在家裏,一年多的時間頭發幾乎全白了。他感到慚愧和不安,說挺大的老爺們靠老婆養活,真砢磣(丟人)。那時阿琴的廠子還可以開80%的工資,200多塊錢在消費不高的小縣城,一家三口日子終能勉強撐下去。後來阿琴廠子停產了,她也下了崗,家庭生活出現了困難。阿琴理解丈夫,不能逼他去掙錢,那實在難為他。阿琴是個懂事又能幹的女人,她心一橫,外出掙錢,起初的想法是給人家當保姆,洗洗涮涮,接孩子做飯,伺候癱瘓病人也行。她說苦是人吃的,罪是人遭的,算不了什麼。事實並不那麼順利,合適的人家當保姆沒成,她心一橫當小姐。
我試探著問她,你丈夫知道你當小姐嗎?
阿琴說:他肯定知道。我第一次寄錢給家,我怕收不到,打電話給他,他在電話那頭哭啦,他說是他自己不中用,害了我。九花你還沒成家,夫妻間的事你不懂得,森林一直和我感情很好,說來不怕你笑話,他離不開我,總像一隻小貓似的圍在我的身邊,像有說不盡的話,嘮不完的嗑。可現在,一分開就是很長時間,我快一年沒回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