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著村莊,住在城市裏才有了平靜。

2005年夏

柳家窪,一個夢的村莊

這年的春天,我來到柳家窪。

好大的果園。桃園、梨園,白的花、粉的花、綠的葉,山坡山窪上豔麗地綻放。春雨過後,柳樹長長的枝條,柔軟地在和風中蕩著秋千,像一條條女人的胳膊,擁攬著天和地、山和水,嫩草濕漉漉的樣子,就像剛剛喜悅過一場之後,葉尖上還掛著細小的淚珠。梯田上,有一老者正吆喝著拉犁翻地的毛驢,一幅深黃、淡褐、線條優美而素雅的古畫,像從宣紙上顯現。一個生機盎然的村莊,一個個悠閑自在健康的人們,正神情安穩地釋放著燦爛的笑容。

我仰著臉看她,柳家窪舒展的表情上,樸素的有一種東西讓我激動,柳家窪敞開的胸懷讓我凝神屏息。睜大眼睛,聚精會神地傾聽一種絕妙的聲音,這音符至天而來,從山而出,從一道坎到一條小路,從一排窯洞到延伸出山外的馬路,如此的純粹,天籟一般,悅耳透明,鮮潤飽滿,仿佛整個村莊呀,全力以赴,打扮的漂亮俊美,人們把能量釋放到了極限……

這些年,城市的日新月異常常叫人感歎,農村的麵貌是否還是過去的老樣子?我腦海中定格的是,那幹裂的黃土地,單調的顏色,孤獨的歎息,讓我不忍心回憶。我的出生地離柳家窪不遠,但同屬杜家石溝鎮。上中學的時候我就知道柳家窪,好像條件比我們村還要偏僻落後,直至以後,我隔三差五地去柳家窪一次,每次都有耳目一新的感覺。每次的感觸都在改變我的疑惑,農村的變化,讓我感慨,一個村莊的溫暖,是柳家窪人熱情好客和寬闊誠篤的胸懷在點燃。柳家窪人的生活內容,生活形式,還有精神風貌,都更具體地展現了現代人的節奏與和諧。人與人之間沒有防範,家與家之間洋溢著難以言表的親情。滿山遍野的果實,任你挑摘,任你品嚐。走進家戶,農家飯的地道,坦誠的邀請,盤坐炕頭,喝幾兩燒酒,蒼茫的天地會甜美的融化在一起了。

柳家窪是因為有許多成片的柳樹而得名,另外一種說法是因為村焉口那棵曆盡滄桑、老態龍鍾的巨柳得名。無論是成片的還是獨自站立的柳樹,在這山坡山窪上都耀眼奪目。如今那棵巨柳沒了枝葉,人們不知道它在村焉口站立了多少年?沒人知道,它已經是一種象征,一種圖騰,一種釋然。柳家窪人已把它供奉起來,傳遞著人與自然相守相望的氣韻。這棵超凡脫俗的樹樁,讓人肅然起敬,它不動聲色,卻能一眼看出,人們對過去時光的思念。

柳家窪還有一壩綠清清的水,如同一幅油畫上的風景,兩邊突兀隆起的紅色膠土,四周花草勾魂,蝴蝶、蜜蜂,還有水中的魚,掠空的鳥,崖畔上的酸棗樹,鳴叫的山雞都如此謹小慎微,唯恐一聲粗重的喘息,打破了意境。坐在堤壩上,一切安然。這黃土大山裏的水呀,如此讓我感到美妙與神奇,稍有微波閃起,我就感到這水的腰肢還有這山的脊梁,把過去一個又一個美麗的傳說,像不息的炊煙一樣柔軟的讓人感覺到戰栗的餘溫。

柳家窪人說,是出生在艾好灣村的貂蟬在這裏居住過。一個宛如天仙的女子,是避戰禍,是逃難,不得而知。還有人說貂蟬是隨她姑姑來此居住的,後來才進宮當了王允家的丫環。這是長期流傳在米脂河西的一段傳說,說明當地百姓崇尚真善美的心境,還有推崇正義和勇敢。這似乎太熟悉了,每一個故事都是自然的,當全裝進我腦海的時候,萬物的造主把人間波瀾壯闊從容地刻寫在這塊土地上,於是,迷人的愛情,讓人真誠的哭泣,同時用一生仰望。

柳家窪,陝北米脂縣的一個村莊。每當我走過一次,那種纏纏綿綿的情緒會更加深刻,當我屏住呼吸,聚精會神傾聽山風、水流、花開的聲音,有一種東西讓我馬上敞開胸懷,擁抱這樣靜謐中的歡欣。

我仰著臉,故土那神秘的厚重,在心中落下。我有理由相信,柳家窪人,會把自己的家鄉打扮得更加姹紫嫣紅。

一切撲麵而來,柳家窪人正打造人居名村,是個休閑娛樂,旅遊觀光的好地方。打開一扇扇門,如此神采飛揚,誠懇地歡迎我和你們,那醉人的氣息,一個如此開始的日子,讓我想到安居、信念、從容與淡定……

柳家窪,一個夢的村莊。

2007年秋

走進黃土山深處

地球上的山很多,被人記住或吟詠的是那些名山。當綿延不斷、起伏重疊的黃土山被世人所不屑一顧,丟棄在遙遠的一個角落時,我卻從那山中貧脊的土地上出生。多少年過去了,時至今日,日新月異的城市變化,怎麼也禁不住我對遙遠記憶的喚醒,即使在睡夢裏,這生我養我的土地呀,透出一股鬱鬱蔥蔥的新意和生機。穀子、高粱、玉米、黑豆,滿山遍野的醇香和芬芳。人與山,土地與莊稼,無法分割。崖畔上的野草,還有酸棗樹精心捧出的紅豔豔果實,都把生命純粹地演繹。山裏的單純,山裏的厚道,山裏的無私,容納了人類的欲望和所有生命的虛榮。每當我孤獨的時候,每當我擁擠在城市喧囂的環境中,一個人坐在一個僻靜的角落,想著童年在山裏的日子,那麼清晰,又很朦朧,十分鮮明,又很歡樂。黃土山裏的春夏秋冬、風雨霜雪,時時都在吹奏著生命的韻律,那節奏起伏多變,有時溫柔舒緩,有時激情澎湃,多姿多彩的畫麵,許多難以忘卻的安寧,詳和,刻骨銘心的體驗和期盼,溫馨的窯洞經營著千古絕唱的愛。不做作,不扭捏,凝聚著力量,呈現著堅韌,靈魂在土地上飛翔,安息,從始至終,無怨無悔——這就是我的親人呀,用他們獨有的內涵,成為這個變遷的世界裏唯一能叫我叩拜的父老鄉親。我的這份執著,這份追求,這份成就,是他們賦予的,我因他們而生,或者說,在我的生命世界裏,始終有著黃土的氣息,支撐著黃土山的骨骼,流蕩著黃土山裏人的千古魂魄……

又是一次對靈魂的觸動。總是想坐在山頭上,望著遼闊的群山,心裏充滿了自由、休閑、舒坦、結實的情緒,隨著父輩們嘴裏吐出的旱煙,那些屬於理想在時間中飄飄欲仙,有一群鴿子飛過,他們又折回來;有一群麻雀飛過,他們又修改姿勢,在空中大聲吵鬧著掠過;還有鷹,站在藍天白雲下,翅膀舒展著,羽毛張揚著,他獨自舞蹈充滿了自信;是喜鵲不小心說出牛郎織女的禁忌,所有的愛情需要慢慢地等待。曾經鑽進被窩裏聽父親說往日“古朝”裏的事,“古朝”中的人仿佛有一天就是我自己,我在寂靜中默默地寫道:某年某日,我便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夜是如此的安靜,沒有風雨,沒有鳥鳴,隻有我自己的夢,早晨醒來,隻聽得外麵有人叫:下雪了,好大的雪呀!明年肯定是好年成……

從來沒想過這世界還有“冷”。窯洞裏的溫暖足夠享用一生,在所有的驚訝與天真中,山外麵有多麼危險令人疑惑,一天天長大後從前的日子竟然成了短暫遊戲,鴿子飛遠了,老鷹不見了,狐狸呢,曾經讓我全身戰栗的狐狸消失得無影無蹤。直到如今,我為什麼還想起他,他曾經是我的一個鄰居,一個想見到又怕見到的夥伴,說走也就走了,杳無音信。我曾跟隨著村裏一大幫孩子,翻過對麵那座山,去狐狸的“家”光顧過,山坡上的洞口顯得那樣神秘,那天狐狸不知在不在家?我們近而遠之地朝著洞口觀望了好半天,有一群烏鴉冷不丁地飛過來,那叫聲多“不吉利”,整個山間籠罩了恐懼。然而,時至今日,我想在鄉下的那種生活姿態沒有誰強求什麼,所有的生命和諧存在,如今一無所有了。

時空穿越了所有的生命,即使重複一千零一夜,曾經在山坡裏懷抱豐收喜悅的村莊,漸漸變得破爛不堪,荒蕪的土地野草叢生,牽掛著土地的父輩們,耗盡了一生翻閱著這土地的秘密,收割莊稼後才伸一下腰杆,或蹲在穀堆邊抽著旱煙,美滋滋地守著心中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兒子大了,孫子有了,孫子的孫子就像這堆穀子顆粒一樣,數都數不完——這樣的美妙,一直延續到時間終止的那一刻,靈魂才得到最後的安慰。

一堆火塔塔壘起,一陣鞭炮響過,一盞燈籠掛起,山溝裏燈火通明,熱炕上一家人圍坐著吃過年夜飯,小娃娃們一群一群地呼喊著未來的憧憬,挨門逐戶看完火塔塔瞧完燈籠,然後各自回家跟著大人們給天地土神、白虎(石磨)、青龍(碾子)上香磕頭。山野這時候靜了下來,勞作一年的人們開始進入夢鄉的時候,村裏年長的老者獨自一人開始“品山”了。他從山的東頭繞到山的西頭走著看著,像許多能掐會算的風水先生一樣,老者品山的氣色,觀夜的景象,點點的星光,瞬間的草動,他們都不會放過,在他們心中,不希望出現任何的怪異,任何的疏忽。當一個人坐在高高的山頭,看著村子忽明忽暗的火光,看著錯落交織的燈籠閃爍,來年的一切已被他品了出來,風調雨順,有禍有災,隻有他看清了……

又是春,淅淅瀝瀝的春雨在村人的渴望中,在土地的渴望中,灑進了農人的心田。春雨呀貴如油,又是一個好兆頭。天地又重合一次,梳理著人們的頭發,小草的氣息,植物的根莖,還有那殘缺的愛情。這時啊,我的血液裏已經包含了黃土地所有的沸騰,我的呼吸就是整個黃土山綿延的呼吸,一塊濕潤的泥土給我敞開了溫暖的懷抱,一陣清風溫柔地給我親昵地愛撫,所有的雜質在我的骨骼裏過濾掉了,也是這山,這水,這人塑造了我和我們這一代的品行,錘煉了我和我們這一代人的性格。

現在,我在城市的陽光照耀下,試圖想住在水泥製品的房子裏寫出許多首詩來,我用手觸摸城市進步的華麗裝飾,妄想靠近一點,然而,直至筋倦力疲,詩歌沒有,眼睛裏卻多了憂鬱,時常一個人徘徊,張望。

走進黃土山深處,那兒有我的家。我不知還有什麼可以祝福,在陝北腹地的黃土山深處,我的愛將整個世界點燃,我的靈魂在那裏得到慰藉與依托。

2008年元月27日一條河的記憶沒有人能抓住時間,經過幾千年的孤獨之後,當人們尋找剩餘的記憶,便會發現我們自己多麼的悲哀。就像一條河用勁地走了這麼多年,年輪一圈一圈,沒有人注意到,荒涼的黃土地裏,這條河是多麼的重要。

其實,這條河撩人之處,是她的名字,還有她一臉的嚴肅。她沉穩地從山間奔騰出來,即使有大川,她依然懂得如何讓自己周身閃爍著神秘迷離的氣息,讓人心神馳往,欲罷不能。她鬼魅般的穿透力,洞察著世間萬物生長,還有人的命運。她似乎早就對這世-間萬變的所有了如指掌,而且遊刃有餘。人常說,水是柔的,河都是百煉成鋼的,是永往向前的,是最容易找到路徑的,也是最危險的。當人們麵對她發出陣陣感慨,聲聲驚歎時,我總在想,這條河最初的模樣,她鮮活的動人,清澈的迷人,內心沒有一絲的彷徨也從來不絕望。她沒有擔憂過什麼,覺得自己永遠年輕,不會衰老,目光專注地盯著前方,冷眼旁觀著人間起伏跌蕩的生活……

然而,幾千年就這麼過去了,所有一切美麗的傳說與人們想象的情景,淹映在這條河的記憶裏,她早已把所有的憂傷與悲憐衝刷得無影無蹤。也許,在某一個星辰很亮的夜晚,她還憐憫著人類。我似乎曾看見過她的表情,可人們漠然的表情讓她失落。接下來在所有的時間裏,她遭到人們無休止地欺淩,在她身上割裂出多少岔口。人們從她身上汲取營養的同時又在毀滅她,沒一個人能聽到她的喘息和悲慟地哭泣。幾乎這條河周身的人都以為這河是取之不盡,用之不完的。即使有傷口,也很快會愈合的。當一群一群的人,當現代文明帶來工業化城市以及鄉村時,悲慟的哭泣漸漸遠去,人聲越來越吵雜,機器的轟鳴越來越響,這條河的記憶淡了下去,她開始掙紮著,仿佛要把刻骨的記憶喚起。

我有些不信,一條河,整整一條河會如此的終結?人類的傷痛會永無休止?那曾經洶湧澎湃,剛強不屈的河,會是這樣麵對世間嗎?

我不信。

可是,一條河太多的負重,太多的承受,太多的責任,必定注定自己死亡的命運。我們在水泥和瀝青覆蓋的路麵上行走,我們在鋼筋石灰裏睡覺,聞著油漆味,聽著熱鬧的轟鳴和歌聲時,本來屬於我們自己的河卻讓我們自己拋棄。

往往是離開原初的想象,我們從來沒有這樣一個意識。當死亡而至,一條河容納了所有的記憶變得麵目全非了,即使我們想回憶一下,靈魂也會痛苦不堪的。

無定河,一條和我們一起親密相伴的河。

這是我故土上的河,這是我家鄉的河,這是陝北黃土高原上唯一蘊藏著厚重曆史的河,她向我們伸出手:還記得嗎,我曾是你們的一份子……

這呼喊讓我心顫與恐懼。

我知道,記憶需要生命的,當記憶被埋葬時,我們該詛咒什麼,是我們自己。當曆史進程中發現衝突,和諧與一致顯得多麼重要。

自然其實不可抗拒。

我感受這一幕幕景象,從心靈深處喚起了對這條河的回憶——我坐過木船在河麵上擺渡,我走到冰封的河麵上的棒棒橋驚奇,我赤著身子渡過河麵上的欣喜,但沒有了慰藉。

一切都是平靜的。

2005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