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樓隔壁的那幾個城裏女子,整天嘰嘰喳喳像幾隻無處歸宿的小鳥一樣,她們沒心思在學校讀書,早早進入社會成了待業青年。當時米脂城所有的街道上,一個個鐵皮做的房子矗立,門前寫著各行各業的待業青年門市。在國家特殊的時代裏,產生出一幫特殊的名詞或人群,這都已不足為奇了。我們隔壁是文化係統待業青年,昔日東街紅紅火火的生意,使她們開設的五金門市顧客盈門,一派繁榮景象。可她們反倒羨慕我和生順,不要整日守在櫃台看著顧客臉色,一塊久了,彼此熟悉起來,晚上關門後,她們大都過來串門,於是一通海闊天空的神吹,我撐著腮幫子聽著,有時插上兩句,她們無拘無束的模樣衝淡了我們進城後人生地不熟的枯燥,有時叫生順唱歌或朗誦他自己的詩歌,窗外的風無論怎樣呼嘯,雨季時無論陰雨連綿,冬天無論大雪紛飛,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如何陌生,惟有這一方小小的天地溫馨而充滿激情。一時間我們如入夢境,不知身在何處,未來道路如何崎嶇坎坷,有多少憂愁悲傷,全都風卷殘雲般一掃而光。我們知道,我們正年輕,每當想起那種情景,我便會倍覺神清氣爽,心頭洋溢著融融暖意。
當時,我們生活是艱苦些,但看書學習寫作的時間很充足,惟獨生活瑣事很煩人。有一個城裏的女孩曾幫我洗衣服,而且帶回她家熨平後拿過來,每逢此時我總是千謝萬謝,女孩反而紅著臉覺得洗衣服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她覺得和我們在一起,能學許多知識,這就足夠了。是這樣,米脂人淳樸憨厚和待人的誠實,無論在鄉裏還是城裏,一聲聲問候,一句句祝願,一個個細微的關懷都讓人整天會覺得熱乎,天性中湧出的美麗幻想,使整個心身得到撫慰。
小木樓曾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和層次,召開過文學作品研討會,展出過小城畫家們的作品,還有各種聯歡會把小城文化人凝聚在一起,表現了他們的傳統意味、文化韻味、生活趣味。它見證過盲人彈三弦說古書論英雄,吟時代讚新風火熱場景,那些不愛看電影不喜歡看電視的老人們,吃過晚飯挾著小凳早早守候在小木樓前廳,一段膾炙人口的陝北說書把他們帶入一個溫馨的夢境。小木樓顯示出從未有過的生機、歡樂,叫人心動,使人愜意。那景,那情,那人,其樂融融,世界一下子和諧了。
隻是米脂所有人沒弄明白,舊城僅有的幾座小樓,在這縱橫交錯的小街小巷裏怎麼會突然消失呢?一座城市隨著時代的節奏無可奈何地變成了苦味的嘲謔。我從小木樓搬出去,剩下一縷淡淡的回憶,舊城不斷改造,不斷創新,一種無法和諧與無法統一的建築鱗次櫛比地變幻著,現代的人們正營造“江山共遷”的新境界,而“物我同在”恰恰不經意地忽略了,曆史便有了缺口。
小木樓不存在了,它的故事很多,它站立在米脂東街小巷子口的那些年,希望不斷地與人類交流,它的古雅和莊重,表達著什麼恐怕沒有人記得起了。
許多年過去了,每當我走進東街小巷子,腦子裏揮之不去的便是那座小木樓,因為生順的詩歌從那裏溢出,我的小說從那裏傾訴給讀者,還有生活的路,愛情的歌……
當我們盲目追求隨經濟而來的一切時,我隻能和小木樓握手告別了,那顆遺憾甚至有些傷感的心,正沉甸甸地往下墜。
小木樓,在我心裏鑄成了永久的懷戀。
1989年夏
春節心情
大家都說春節過得一年不如一年了。為什麼,許多人說是說但沒有想過,有家電視台討論過這個問題,可惜酒喝多了,什麼也沒記下。我在農村當了幾年農民,父親去世後扛起了家裏的重任。那幾年還算風調雨順,收成不錯,日子還過得去,身上不背債務,精神上也沒一絲的壓力,心裏不是無比充實但也不至於空空落落。那時候,我收割了一年的勞動果實,接下來便是張羅著過大年或安排春節所有的程序。
小時候村裏沒電,盼過年的心情除了吃好的還有點燈籠貼對子剪窗花,黑咕隆咚的冬天,山頭光禿禿叫人看了心驚膽顫。村子裏陰森森的令人窒息,隻有過年,燈籠一點,對子一貼,院子裏壘上一個火塔塔,鞭炮聲和孩子們的歡叫聲徹夜不眠,整個村莊一片紅紅火火,熱鬧非凡。似乎整整一年,無論是大人或小孩,隻有在這時候才能輕鬆愉快,所有的憂愁與煩惱隨著這喜慶的氣氛給衝散了,剩下的,便是問候、祝福,一派詳和美景。
現在大家都城市化了,城市化和經濟正在漸漸取代民族的傳統文化,春節過得一天比一天累了,電燈的好處無可挑剔,家家門前的燈籠幾乎是從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但我還是覺得農村的時候用麻紙糊得那燈籠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燈籠,方方正正的燈籠裏放著一個麻油小碗,用棉花搓成的燈芯浸泡在油碗裏,點著後用一根長棍挑起來,掛在窯洞的窗前。光是這一係列的準備,就足夠讓人體味到過年的溫馨,更不用說誰家燈籠點的早點的明滅的遲都十分講究,這份心情和執著以及誠摯都涵蓋在裏麵了。如今,電線一拉,燈泡一接,千篇一律,有那份感覺嗎?
如今城市化的進步與發展,使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拉開了,現在一片繁榮的景象,但實際上精神十分疲憊。農民擠進城裏也好,守著土地也好,心裏空空落落,過年的時候盤算著自己的收成和開支,企盼著來年。城市裏下崗工、無業者費盡心思地節約開支,就是連做夢都怕人情門戶,無論怎樣努力也趕不上趟,更何況如今請客送禮接踵而來,似洪水猛獸,他們的腰包是癟的,掏不出多少來,他們心裏詛咒城市消費水平增長,而那些好吃好喝的東西都不知飛到誰家了。商人可以笑,他們覺得過年好,大家無論攀比與否,但一分一厘的利潤他們不放過,無論高檔的、中檔的、低檔的或沒品牌的貨物,過年比往日要有成倍的效益帶來的好處自不用說。中國廣大群眾就有這個習慣,一年舍不得花的錢這時候咬著牙也得拿出來,不花行麼,世麵大了,禮到鬼還不怪呢。於是,官員們的腰包越發鼓漲起來了;於是,許多下級發瘋一樣去給上級拜年問好,可又不得不費盡心思左盤右算,稍有粗心,似錦的前程也許毀之一旦了……
大家都開始說過年苦,過年累,一天幾場的酒席,幾場的麻將,幾小時的奔跑,心身疲憊,沒一刻的寧靜。中國是個重情重義國家,大家一塊工作一塊幹活不容易,問好送禮無可非議。然而,不知究竟有多少是真心真情真義呢?
春節一路走過來了,腦子裏緊繃的弦慢慢鬆馳了,真得,沒什麼變化也沒什麼特點,城市裏千篇一律,人們忙碌著。但最清楚的一點,從前的日子再好,那種過節的氛圍再濃,也比不了今天。
無論過什麼節的時候,別忘了問候一下自己的心情。
2004年春
喝酒的理由
過節的日子,好朋親友聚在一起喝酒是最重要的一件大事。其實,平日裏幾個“鐵杆”哥們也經常小聚,酒不算高檔,菜無所謂,隻是為了見麵,說說話,發泄積憤,暢懷喜悅。所以喝酒成了趣事,快事,情融融,樂在其中。有多年酒齡的人會感覺到,一日不喝二兩,確少什麼,空空落落,寂寞無比,更何況當今最起碼的交際應酬,哪次能少酒喝。
本來文人自古想做一個隱者,淡泊所有,清高孤傲,目空一切,塵世間所有洞察之透,無不藐視。然而,現實生活中,混濁的世事淹沒了所有文人墨客的心香品潔,骨清神爽。所以從古至今,文人與酒結下了不解之緣。文人與酒,不像英雄與酒那樣,酒是壯膽之物,喝到好處,衝鋒陷陣,視死如歸。
更不像權貴們與酒,喝著陰險奸詐,喝著明爭暗鬥,喝著媚俗奴氣。文人與酒,隻能借著那濃鬱芬芳華香四溢的酒,淹沒痛苦,淹沒豪情,淹沒胸中的千波萬瀾,千言萬語……
無論文人們作如何的選擇,向往自由的理想無法被人理解。事實上,塵世中各種的不平等令人厭倦,但任何人要拋棄精神的每一種枷鎖是要付出代價的。沒有人忍受得了生活的清貧,沒有人在枯寂的生活中還能堅持他們人生的追求和那份做人的尊嚴。所以,文人們喝酒,也許有看破紅塵,醉生夢死的鏡像。然而,比起官場裏的酒與人,文人們精神與情愫多少年來如白璧無瑕的器皿,無人相比,無物參照。
陶淵明歸於酒,他曾不為五鬥米折腰,選擇自由。然而酒杯幹枯了,他開初寫盡田園之樂的詩那樣坦然、陶醉,當他酒壺空空友人送來美酒時,他從困頓中寫出了:“陶元亮九日無酒,宅邊東籬下菊絲中摘盈把,坐其側,未幾,望見白衣人至,乃王弘送酒也,即便酌醉而後歸。”可想而知,我國最偉大的田園詩人挨著饑餓,沒有酒飲,是何等淒慘。對於酒,文人們無不用自己的筆墨去描繪。範仲淹的名句:“明月樓高休獨椅,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醉別西樓醒不記,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一代名相寇準以“更盡一杯酒,歌一闕,歎人生,最難歡聚易離別”的長歎,讓人回味無窮,人生是什麼,悲歡離合。吳潛的“摻一醉,留住君住,歌一曲,送君路,試舉頭,一笑問青天,天無語。”讓人感到一個痛苦的人,一個激情的人站在朦朧月下,醉意正濃,令人肅然起敬。楊炎正的“把酒對斜日,無語問西風,天在闌幹角,人倚醉醒中。”以及柳永的“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都真實地反映了文人們無論對友情、愛情、仕途以及生存環境的感歎與呼喚。然而,中國古代許多文人因落魄失意或貧困潦倒,失去愛情而厭世、避世,還有胸才大略而不被人認可而玩世不恭,或寫誌士寡獨襟懷失落之感,眼底山河,樓尖鼓角,都是英雄淚,隻有一種是相同相通的,那便是喝酒。
喝酒的理由太多太多了,古代人與現代人大徑相同。同學、同事、愛人、朋友、戰友、親人、上級、下級、客人諸多種種無法拒絕,如果你拒絕便是與整個社會組織的無言相對,而這種不合作,會給文人們帶來什麼不言而喻。
喝酒的理由很多,不同階層的人,不同生活的人,不同誌向的人都可以喝,理由千千萬萬。楊憲益曾對近代文學大師汪曾祺說:“三杯酒落肚聽汪仙神聊,東一句,西一句,不醉也醉矣。”可想而知文人喝酒的理由更充分了。那麼,李白、蘇軾豪飲而狂舞姿態,可問我等諸輩,做不了酒仙借酒瘋癲,做不了文人而做酒鬼嘰嘰歡樂,佯裝清高,佯裝大器至尊,那顆心,能靜如秋水嗎?
喝酒浸泡過的心,不知是什麼顏色。
2004年春
我的土地
土地幾乎荒蕪了。沒了樹木林草和莊稼,土地便失去了她的本能。我想,或許土地該歇息了,大概自從有人類以來,她便承載起一種責任,或許這種責任太沉重了,或許她自己無法承擔這種責任了,現在人們開始背叛她,棄離她,直至她變得沒了本來麵目。所以,不管是人類進化與文明的腳步如何得快,不管是人們對土地的感情多麼地冷漠,村莊與城市所有的建築侵吞著土地的時候,沒了土地的人們才開始醒悟,沒有樹木林草,沒有了莊稼的土地顯得多麼的冰涼與荒寂……
我們生活在土地上的人呢?我們開始對土地的珍惜與感歎,我們盡量尋找理由掩飾我們對失去土地的膽怯,但我們始終都沒有走出那種煎熬與痛苦的範圍。因為,隻有土地,才使我們繁衍生息,隻有土地才能養育我們成長。不過,我這樣的強調和理解,世人大約都有同感;因為我們曾不止一次地奔走呼號過,對於土地的那份情感,隻有守望,因為現實中人們早已把與自己息息相關的土地作為一種商品在交易了。土地本來的麵目完全超出了我們對她固有的認識,而在不同人的眼中,卻有不同的結論。而我,一個從山村擠進城市生活的孩子,老是想象著自己心中的土地,樹木叢生,林草茂盛,莊稼綠油,而且有著幾個抽旱煙的老農躺在山的一角,悠悠閑閑地吸著,眼睛裏充滿了愛意和慈祥,同時有著幾分自豪與幸福。還有一群孩子赤著腳玩耍,在土地上奔跑呼喊。附近沒有車鳴汽笛,沒有機器鋼鐵的碰撞,沒有濃煙與汽油味——可是,我簡單的想象竟如此清純,簡單得竟如此荒謬。事實上,我早已失去了擁有的清純,在錯綜複雜的生活中,我已淪落到和常人一樣的麻木,那種天然、鮮活的青春蹤影徹底顛覆得一無所有。我們的假惺惺與卑鄙,是一種再正常不過的事了。我們每天的虛偽與演技以及許許多多的缺陷,渾身都散發著麵對現實的醜陋,這是注定的。因為脫離了土地本身就在掩飾自己的真實,人一旦失去了真實,複雜的社會裏會變成一個什麼樣子,我覺得害怕。
其實,我常說多麼希望有一個安靜的地方,但安靜的地方能保證自己心靈獲得安靜嗎?我們都尋找過,不是都失敗了嗎?於是,我常常一個人站在文屏山的山頂上,看著遠處連綿不斷的黃土山頭,看著無定河兩岸蓋好的樓房,看著水泥街道上密密麻麻的人群以及像甲殼蟲一樣爬行的汽車,那種清純在心裏一下子似乎毫無意義了。家鄉有許多人進了城市,土地快要無聲息了,毛烏素沙漠的風正往南刮,地裏什麼也不長也沒人種什麼莊稼,我們常說養我育我的土地是否還有意義?因為,養我育我的土地越來越變得虛幻,在我們接近她的時候,那種真實讓人傷感地流淚……
我心靈中的土地是否荒蕪呢?
2002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