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當晚沈達自然哪裏都不會去,就在家裏等蘇宗民。畢竟淵源很深,不痛快可以在電話裏罵兩句,碰上了還都得當回事。蘇宗民到達時,沈達和妻子李珍都在家裏。沈家樓中樓蘇宗民已經到過數次,這次是再度刺探豪宅。沈達稱自己不怕監察部刺探,有錢就花,誰讓他們倆夫妻把好處都壟斷了,一個電力一個電信都是老大,收入可觀,生的還是女兒,存錢幹嗎呢?藏起來養蛀蟲?
蘇宗民不理會沈達話中帶刺,非要獨自上門拜訪,不是沒事找事,也不僅是為了修補彼此關係。當晚在沈家,他不解釋自己為什麼毫不顧及沈達臉麵,狠下殺手收拾他的科長蔡成集,也不談及其他相關事項,倒是鄭重其事,給老同學提了條建議。他說沈達到市裏好幾年了,改變了一個落後單位,創造了若幹先進事跡,可以見好就收,考慮往回走,調回省公司。此間豪宅雖好,不見得適宜久住,不如賣了,一家人搬回省城。沈達跟齊總關係好,隻要他舍得離開,正式提出來,齊總一定會考慮。省公司目前也有幾個合適位置,都不錯。
“咱們老同學待一塊,多好。”蘇宗民說,“你老兄當年籌劃過。”
沈達發笑,問蘇宗民這是幹嗎?吹口哨騙小孩撒尿?當初把李珍母女騙下來是誰?怎麼現在又來往回騙?
蘇宗民說見好就收最難,沈達一向心大,這種時候聽不進勸告。但是他得說,聽不聽是沈達自己的事情。
很難得,那晚蘇宗民主動提起自己的父親。他說老爸去世多年了,他始終忘不了。他父親是農村出來的,骨子裏重男輕女,對家中長子、唯一男孩特別寵愛,他從小被父親帶在身邊。在他的感覺裏父親很了不起,大權在握,前呼後擁,說一不二。父親的官越當越大,他感受到的風光也是日益增長。哪想會有一天,父親突然從高樓下墜,當場摔個血肉模糊,魂飛魄散。他也一樣,就在那會兒整個崩潰,碎成了一堆。
“出事前他最放不下的還是我。”蘇宗民說,“媽的我當時一點意識都沒有。”
沈達說:“你那時多大?高二。懂什麼。”
蘇宗民說:“咱們現在多大?沈局長蘇主任,咱們不該不懂。”
沈達搖頭:“怎麼又繞過來了?這都什麼年代了?別總那套,杞人憂天。我知道自己怎麼回事,我不是你老爸。”
蘇宗民還勸。他說一個人再強,不可能一直一手遮天。上層關係再好,總有變化的一天。滿月之後它就要走虧。自己做的事情,到頭來都要自己麵對。
沈達評價道:“挺好。講得不錯。”
語氣不屑,他根本不當回事。
蘇宗民提起了李勇坤。蘇宗民說沒脾氣並非脾氣沒了,隻是忍著罷了。當年在連山水電廠工作時,他跟李勇坤打過交道,知道該同誌不是無緣無故生出那麼多壞脾氣,人家有些來曆。蘇宗民也知道沈達為什麼非把李勇坤的壞脾氣收拾掉不可,因此感到擔心。他還想勸告沈達:不要把既往恩恩怨怨也當成一種遺傳,耿耿於懷。
沈達說:“謝謝,我記得,以前你教導過。”
他還是不聽。
蘇宗民告辭。出門前他建議沈達多關心家人,晚上早點回家,不要總是喝酒唱歌,在哪兒腐敗,特別不要常去茶樓,那種地方不隻有茶。
沈達立即變色:“你他媽說什麼鬼話。”
蘇宗民也罵:“你他媽一清二楚。”
4
局辦公室主任陳子華把一份報紙放到沈達麵前,一聲不響。
沈達看報紙,最後一版有一組照片,配以說明文字,其中右下角位置的一張照片題為“垃圾成堆,無動於衷”,畫麵是一個四周雜草的場地上堆著各種雜物,碎玻璃爛鐵皮,還有幾輛倒在地上的舊自行車。畫麵角落有幾個人坐在一條歪歪斜斜的舊木沙發上抽煙,影像比較模糊。
“這是誰?大毛?”沈達指著照片上的人影問。
“看起來像。”陳子華說。
沈達哈哈:“小子上報紙了,可惜沒好樣子。”
陳子華說:“好像來者不善。”
本市日報上的照片專版屬“不文明現象曝光欄”,每張照片均配有說明文字,除了對照片畫麵哪裏哪裏不文明加以解說,還披露了該不文明現象所在的區域,披露方式相對比較含蓄,基本上都隻提到拍攝於市區某道路某號地帶,以此給被曝光照片相關單位留點麵子。但是陳子華提請沈達注意的這張照片例外,披露的信息直接而具體,除了說明某路某號,還點到了具體單位:市電業局電杆廠舊址。
這就是當年有人舉報,蘇宗民親自帶人前來調查的那個地點。幾年過去了,該地院內院外依舊一地破爛,仍然交給大毛使用,象征性付點租金。大毛已經不做塑鋼門了,因為行業競爭相當厲害,賺不了錢,他改行做整體櫥櫃,投了若幹本錢,經營情況依舊不佳,所以廠區疏於打理,垃圾成山,很不文明,照片上了報紙。
陳子華覺得事情不是這麼簡單。該地方遍地破爛,情況不假,但是並不是特別突出,電杆廠舊址處於原城鄉結合部,環境比較差,附近還有許多舊廠房破倉庫,情況都差不多,沒有哪一家可稱文明。相比而言,舊日電杆廠的圍牆修得還好,不進門或者不爬上牆頭,一地垃圾還曝不了光;周邊一些單位則牆倒門塌,破爛滿眼,從馬路上走過,隨處可見。為什麼其他人如此張揚的垃圾棄之不管,隻挑圍牆裏大毛的這一堆去登報紙?而且這麼客氣,把電業局都拉上來出風頭?這裏邊肯定有原因。
沈達嘲諷道:“報紙上怎麼提?垃圾成山,無動於衷。咱們繼續給他無動於衷,看他怎麼著,走著瞧。”
兩天後果然事情來了:市區開展環境整治檢查,分幾個小組進行,其中有一個組負責城南。該小組先檢查了地稅稽查分局,這單位有錢,蓋了一幢新樓,樓前廣場居然立了兩支華表,布置得有如花園,文明程度很高,讓檢查組成員們印象極其深刻。離開地稅稽查分局,一行人上車後不往別的花園走,忽然撲到了大毛的整體櫥櫃工場,即報紙上表述的“市電業局電杆廠舊址”。
這裏跟地稅花園真有一比,可稱天差地別。
檢查組在垃圾堆旁給電業局辦公室打了電話,請電業局派一位分管同誌到現場,一起看看現場、聽聽意見。
陳子華急報情況,沈達一拍桌子:“我去。”
檢查組隻要求去一個“分管的同誌”,沒有責令單位領導到場,更沒有直追局長的意思,多少也還照顧電業局一點臉麵。按照人家的要求,派個辦公室副主任,甚至一個小幹事前去應付也說得過去。這種時候領導不好出場,因為並非好事,人家搞突然襲擊,有備而來,來者不善,肯定有話要說,說的肯定不是好話,領導去了多尷尬。以沈達的老大脾氣,萬一聽不入耳,火氣一上,在現場跟人家吵起來,事情就大了。
沈達卻不聽,堂堂局長,大駕親征。
他還說:“把他給我叫上。”
誰呢?副局長李勇坤,當時恰在辦公室裏。
除了兩位正副局長,他還讓陳子華喊人,當時在辦公大樓裏,手頭沒有急事的中層幹部都叫上,緊急集合,立即出動,一共開出六部小車,浩浩蕩蕩,直奔城南。那情形哪裏是去看什麼現場聽什麼意見,簡直像是去打群架一般。
十幾分鍾後,雙方於電杆廠相逢。檢查組成員發覺對方動作竟然如此之大,感覺很不對頭,一個一個變了臉色。
沈達板著臉拱手:“感謝大家,感謝檢查。”
檢查組帶隊人是市建設局的一位副局長,這人年輕,比較牛,當個組長,領頭檢查,有心要發點威。電杆廠這種情況,哪怕垃圾成堆,通常隻需要看一看,確認無誤即可;事後彙報領導,通知相關部門,要求迅速整改,建議加強監督,這就差不多了。該組長卻抓著不放,發現問題一查到底,還要結合整治,非讓主管部門來人聽訓不可。想不到電話一打,人家局長親自駕到,而且帶來一大堆人,看起來不想善罷甘休,垃圾堆旁的情勢頓顯捉摸不定。
“沈局長這是要幹什麼?”組長發問。
沈達笑道:“我要問你呢。”
組長解釋,他們在檢查中發現一些問題,需要跟主管單位溝通,以便加強整改,所以才打了電話。他們沒有要求領導到場,也沒有要求這麼多人過來。
沈達說:“沒關係,來了就來了,這個叫做高度重視,對不對?沒有誰比我們更重視了,是不是?”
對方承認,真是很重視。一個電話,來了六車人,正副局長和中層幹部都到,開現場會一般,沒說的。
“最近本市供電形勢很緊張,我們很忙。”沈達說,“你一個電話,我們把手頭工作全放下了,聽你的。”
組長有些吃不住勁了,指著一地垃圾說:“局長,你看看。”
沈達點頭,立即吆喝:“陳子華,你在哪裏?”
辦公室主任陳子華從人群中擠出來。沈達指著他問:“你說,這裏怎麼回事?”
陳子華支支吾吾:“這裏是,這個,已經租出去的。”
“租出去就不用管了嗎?”
陳子華承認不對。雖然是租給下崗工人創業,也還需要加強管理。畢竟這塊地皮的戶頭在電業局,垃圾也得管。
“跟檢查組報告一下,你打算怎麼管?”沈達說。
陳子華說,回頭他們盡快拿出意見,一定報檢查組領導指導。
“不給我和李副局長也看看?”沈達問。
陳子華立即改口,說當然,先報經局領導研究同意。
沈達表示認可,他表揚檢查組組長,說堂堂電業局辦公室主任,給嚇成這個樣子,可見檢查組有威。回頭陳子華他們一定很認真,很快就會商量一下辦法,做一個整改方案,訂幾條重要措施,提供一些有力手段,保證檢查組此行大有成效。
“你看怎麼樣?可以嗎?”沈達問。
組長見好就收,點了頭:“好的,按沈局長意見辦。”
沈達卻笑:“要是按我這個意見辦,壞了。到時候是嘴巴美麗,紙張漂亮,環境宜人全是假的,這裏頭該是垃圾還是垃圾。”
大家麵麵相覷,不知道沈達什麼意思。
沈達告訴檢查組,電杆廠這一帶環境確實需要整治,但是不客氣地說,派檢查組突然襲擊,讓局辦公室應急做個方案,那都是隔靴搔癢,沒抓住要害,解決不了問題,不是根本辦法。他腦子裏有一個計劃,可以徹底解決,計劃很大,不隻牽扯他們一個電業局,也要動到附近周邊幾個單位,需要得到市政府的支持。按照他這個計劃,兩三年內,這個地方會完全變個樣子。他今天在這裏提個頭,不具體說,因為還沒完全考慮好,也還需要報省公司和市政府研究同意。今天為什麼要把局裏這麼多人叫過來?當然不是前來護短,跟檢查組吵架,除了剛才說的,是要表明電業局對檢查非常重視;另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借檢查組東風,讓本局幹部職工認識到問題很嚴重,下決心徹底整治、改變麵貌。這個任務需要全局上下共同努力才能完成,也有賴於檢查組各位領導繼續關心,支持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