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不嚴肅了!……”大家聞聲望去,隻見牛大姐跨進門來。
“還寂寞?我看就是思想空虛、信仰危機!我們年輕時候,都熱火朝天地投身社會主義建設,哪會寂寞呢?現在的年輕人就知道沉迷網絡,物質豐富了,精神貧乏了!”
戈玲趕緊迎上前來,熱情問候:“牛大姐您今天這麼閑在?”
“聽說編輯部要搞社會調查,我過來看看!萬一你們在政策導向上有什麼把握不準的,我可以提些建設性意見……當然了,謹供你們參考!”
“老年人也是調查的一部分,正好您來了,可以代表老年人發表一下意見!”安妮走了過來。
“我還是先從總體談一下。我認為,幸福指數的調查很及時很必要。就拿那些年輕人來說,他們物質條件是好了,可是他們幸福嗎?他們……”
“牛大姐,他們幸福不幸福,最好由他們自己說,嗯哼?”安妮打斷道,“現在咱們就說老年人,比如您……”
“調查開始——”袁帥及時宣布。
“姓名……牛大姐。”
“年齡……六十五。”
“居住地……”
“我不幸福!”
牛大姐如此直截了當,讓大家麵麵相覷。
“牛大姐,您不應該不幸福啊——您跟老伴退休金都不少,除了日常生活,每年還能出去旅遊,生活質量不低,女兒又在國外,您安享晚年,幸福指數應該很高啊……”戈玲感到詫異。
牛大姐顯然很糾結,“我也知道,這些年經濟騰飛、國富民強,在發展經濟的同時,還注重民生,努力建設和諧社會。這一切,全靠黨和政府的英明領導。按我的思想覺悟,本應該歡欣鼓舞才對啊,可要不怎麼,我就是心裏空落落的……”
“空落落的……”劉向前恍然大悟,“我知道了牛大姐,您女兒在國外,您跟老伴身邊沒子女,是空巢老人,享受不到天倫之樂,所以您感覺不幸福!”
“空巢老人在國外已經是一個社會問題。我國社會正在步入老齡化,這個問題也會越來越突出。”
“原來我總是不服老,現在看來真是老了……”
“牛大姐您不老!”袁帥好言寬慰,“革命人永遠是年輕,他好比大鬆樹冬夏常青!將來我到您這歲數,肯定不如您這精氣神!”
牛大姐立刻來了精神:“這倒是!我們這代人是經過革命大熔爐百煉成鋼的,當年意氣風發戰天鬥地,我覺得那時候最幸福!我們這代人的幸福觀就是跟你們不一樣,當時有首歌《幸福在哪裏》,歌詞是這樣的——幸福在哪裏,朋友啊告訴你,它不在柳陰下,也不在溫室裏,它在辛勤的工作中,它在艱苦的勞動裏,啊幸福,就在你晶瑩的汗水裏!”
這天清晨,一名挎著LV包的妙齡女郎最先下了電梯,左右張望著,顯然拿不準向左走還是向右走。袁帥、歐小米隨後出來,袁帥見狀剛要主動搭訕,歐小米酸溜溜地出語相譏:“夠熱情主動的啊,美女經濟就靠你們拉動呢!”
袁帥隻得放棄念頭,和歐小米一齊走向編輯部。
“咱不是雷鋒嘛!”
“我看你是雷人!”
“哎,帥哥!”身後,妙齡女郎突然燕語鶯聲地喊了一聲。
袁帥渾身一震,停下腳步看著歐小米,“本人知名度竟然到了婦孺皆知的程度……”
“真自戀!她跟所有男的都叫帥哥,不信?下邊她該叫我美女了……”
“美女!”話音未落,妙齡女郎果然叫了一聲。
袁帥自覺沒趣。歐小米笑盈盈地轉過身,“CanIhelpyou?”
原來,妙齡女郎是《WWW》的忠實讀者,主動前來參加幸福指數問卷調查的。編輯部眾人鼓掌歡迎。
“請坐請坐!咖啡還是茶?”劉向前急忙獻殷勤。
“咖啡我隻喝藍山,茶我隻喝大紅袍。”
劉向前剛拿起的杯子又放下了。
“我們有礦泉水!”
“是法國依雲嗎?”
劉向前很尷尬,其他人相互交換目光,顯然都對該女子不滿。
“真對不起,看來水您是喝不上了,我們這兒的空氣您肯定也吸不慣,主要成分就O2+CO2,沒品牌!”歐小米冷嘲熱諷,“您就湊合少吸幾口吧!”
“我是個注重生活品質的人,我認為像我這類人最應該參加幸福指數調查。可是我很不理解,你們為什麼把我們拒之門外呢?”
“你誤會了!”安妮解釋道,“我們歡迎每個人踴躍參加,幸福指數調查是公開透明的!……”
妙齡女郎從安妮手裏拿過調查問卷,指點著,“看你們這職業劃分,有工、農、商、學、兵、公務員、工程師、文藝工作者,連農民工都有,怎麼唯獨就沒我們呢?我們這個群體比中國足球更早實現職業化了!”
“也許是我們疏漏了……請問您什麼職業?”
“當代知青,插隊落戶。”
編輯部大家莫名其妙。
“知青插隊落戶是老三屆,我這歲數都沒趕上,你怎麼……沒聽說中央又實行這政策啊!”戈玲一頭霧水。
“版本升級了!那時候知識青年頂多是高中畢業,當代知青起碼是大本;原來知青插隊落戶是去農村,去最艱苦的地方,我們現在插隊落戶是去富人家,去最富有現代文明的地方!”
袁帥最先恍然大悟,“合著你是第三者插足!小三兒啊!”
“別說這麼難聽啊!我知道社會輿論譴責我們插足界,可再怎麼說我們也是弱勢群體,人們應該富有同情心啊!”
大家這才明白過來,群起而攻之。
“我們有同情心,可我們同情的是那被插足的!”
“被插足要怪她自己!誰讓她不用心經營愛情呢?不要以為愛情是不動產,一次性投資,一勞永逸還能增值——愛情是消耗品,要維護保養,打蠟拋光,不然一折舊就所剩無幾了!”
“秩序懂不懂?說好聽的,你這是奪人所愛;說不好聽的,你這是入室搶劫!”
“大家公平競爭嘛!愛情不是跑馬圈地,不分先來後到!再說了,好比投資買股,她當初低價買入潛力股,現在大幅升值成了績優股,她拋盤套現,賺得盆滿缽滿。我是下家,高價位接盤買入,投資成本高,萬一將來隻跌不漲,我隻能自認倒黴。你們大家說,誰更值得同情?”
“投資都是追漲殺跌!這要看你做長線還是做短線啦……”
“當然做長線!我愛他!”
“有個問題我特別想知道答案,”劉向前很認真,“就是像你們這種情況,你是愛他這個人呢,還……”
“還是愛他錢?超幼稚的問題!男人和錢就好比魚兒和水,分得開嗎?沒錢那叫男人嗎?”
“哎,你別打擊一大片啊!”袁帥趕忙為自己說話,“說到愛情,根據本人長期以來的實踐經驗,真正的男人贏得女人芳心,不是靠金錢銅臭,而是情商是男性魅力!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帥哥你又OUT了!你們古人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現在是有錢人終成眷屬!”歐小米一臉不屑。安妮雪上加霜:“帥哥,你比我更不了解中國國情!”
“我知道這不是你們的心裏話!”袁帥執迷不悟,“愛情絕不是一個傳說!”
“其實,最有資格談愛情的是我們小三兒一族!我們是愛情至上主義者!也是愛情殉難者!為了愛情,我們付出青春,付出一切,把血本都押上了,滿倉操作!所以我們根本輸不起!”
“既然知道,為什麼非得當小三兒呢?”戈玲感到納悶,“你們有知識有文化——當代知識青年——幹點兒什麼不好啊……”
“現在就業找工作多難啊!求爺爺告奶奶,就算有個工作,薪水不多,弄不好還得被老板性騷擾。與其這樣,還不如主動出擊,插隊落戶!我們這也算自主創業,不給政府增加負擔嘛!成功的路不止一條,既然選擇了,就無怨無悔地走下去!”
“可是路漫漫其修遠兮,小三兒吃的是青春飯,將來怎麼辦?”劉向前提出疑惑。
“還是你比較理解我們!所以當小三兒要居安思危,最怕的就是安於現狀!告訴你們一個勝利的消息——他和我已經正式登記結婚!本人由小三兒升任正房了!”
大家情緒有些複雜。
“既然你已經革命成功,如願以償扶正了,就要好好珍惜。我們還能說什麼呢?祝你幸福!”
不料,妙齡女郎卻黯然神傷,“關鍵就是我不幸福!”
“這我就徹底搞不懂了!”袁帥先開口,“經過長期顛覆活動,你一舉奪取了政權,當家做主了,還不行?是不是還想宜將剩勇追窮寇啊?做人要厚道,不能趕盡殺絕!”
“我也這麼勸自己,我現在得人得財得勢,應該滿足了,可我就是高興不起來,每天吃不香睡不著,半夜起來一照鏡子,又多一道皺紋!照這麼下去,過不多久我就成黃臉婆了!”
“你養尊處優的,能有什麼煩心事兒呀?”
“我發現我老公最近很可疑!他從不早出晚歸,從不私設小金庫,從不背著我打電話,從不跟女人單獨約會,從不對我冷言冷語,從不忘記我的生日……”
“你老公比我情商還高!除了這一點,我認為別的都很正常!”袁帥說道。
“就是因為太正常了,所以才可疑!我們都是有前科的人,高手過招,就是要反其道而行之,難道不是嗎?”
大家瞠目結舌。
“Mygod!你是懷疑他……又找小三兒了?!”安妮猜測。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必須吸取前任的教訓,提高警惕,嚴防死守,不給小三兒以絲毫可乘之機,以免重蹈覆轍!如今的勝利成果來之不易,絕不能付之東流!”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戈玲說道,“你現在知道被小三兒插足的滋味了吧?”
“所謂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難啊!”何澈澈感歎道。
“所以我鄭重要求你們《WWW》能反映我們的心聲!都以為我們坐享其成,我們的苦辣酸甜誰知道?其實我們挺不容易的,一點兒也不幸福!”
妙齡女郎走後,編輯部大家進行小結。
“你們發現沒有——到現在為止,還沒一個人宣稱自己幸福呢,哪怕是假稱幸福呢……Mygod!”安妮很是擔憂,“我們的幸福指數不會出現一邊倒吧?”
袁帥抱著一摞剛收到的郵件進門來,“都是調查問卷!這還有小學生的……咱們調查問卷以學校為單位回收,他們怎麼自己寄來了?熱情很高啊!”
“對啦,少年兒童——他們可都是泡蜜罐裏長大的,他們最幸福!”歐小米想當然道。
劉向前卻連連搖頭:“他們自己可不這麼認為!我兒子今年上六年級,天天愁眉不展、牢騷滿腹,就差痛不欲生了!為什麼?學習壓力大!每天晚上做作業、複習、預習,十一點多才睡,早晨五點多又起了,睡眠嚴重不足。在學校上完一天課,還有校外補習班呢。周六周日也不能閑著,奧數和劍橋英語!”
“我聽著快趕上頭懸梁、錐刺股了!”歐小米一身冷汗,“現在不都提倡減負嗎?”
“也就是空喊!到時候憑考試成績憑升學率說話,學校不願減,老師不願減,家長不願減,減負?減得下來嗎?越減負擔越重!”
“那最後受罪的還是孩子,你們當家長的也太殘忍了!”
劉向前無可奈何:“咱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啊!馬上該小升初了,決戰的時刻到了,勝敗在此一舉!這不光是考學生,也是考家長。為了迎考,我們全家總動員,孩子聞雞起舞,我們披星戴月。我們一家的口號是,流血流汗不流淚,掉皮掉肉不掉隊,兩眼一睜,開始競爭!”
“虐童兼自虐!”袁帥邊說邊拆郵件,“看看小學生自己是怎麼說的……”
袁帥瀏覽來信,越看越眉頭緊鎖。
歐小米見狀愈發好奇,“寫的什麼?”
袁帥舉著信說:“他們怕被班主任和學校集體封口或統一口徑,沒法說真話,所以才偷著把調查問卷寄過來——他們自己管這叫匿名信,咱們這祖國花朵能心理健康嗎?!……”
歐小米迫不及待地拿過信看個究竟,何澈澈也湊過來。
“數學——優、語文——優、英語——優……幸福——不及格!”
“除了吃飯、睡覺,其他時間都用來學習。爸爸希望我學奧數、英語,媽媽希望我學鋼琴、繪畫,他們爭執不下,所以我現在周六學奧數、英語,周日學鋼琴、繪畫……”
“還有這個——為了讓我上重點小學,我們家一直都在搬家。第一次是從郊區搬進了市區,第二次是搬到了區重點小學所屬地區,第三次是搬到了市重點小學所屬地區。我爸說還要繼續搬,搬到我上重點中學、重點大學為止……”
“所以現在學區房都是天價。”戈玲總結道,“古有孟母擇鄰,今有孩子擇校!可孟子那是主動學習,如今孩子們是被動學習,天壤之別!”
“我說什麼來著?都大同小異!孩子們都學傻了,根本沒快樂可言!”劉向前說道,“我兒子特別羨慕我的童年,窮是窮,天真爛漫啊!快樂啊!”
“連小學生幸福指數都這麼低——我無語!”這結果出乎安妮預料。
大家正情緒低落,門口有兩個人往裏張望。
“請問這兒是幸福指數編委會吧?”
“你們也是來參加調查的?”
“可以這麼說!”一人說道,“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們集團公司辦公室莊主任!”
莊主任熱情地與編輯部每個人一一握手、呈上名片。趁這工夫,安妮連忙趿拉著拖鞋跑進自己辦公室,迅速換上高跟鞋,匆匆照下鏡子,然後儀態萬方地款款而出。
“莊主任,這是我們Anney總!”劉向前連忙介紹。
莊主任眼前一亮:“噢……安總!”
“Anney!”安妮糾正。
“安……你!”莊主任覺著繞口,“安你你們請坐,我和白秘書要給各位細說端詳!”
於是,編輯部大家落座。莊主任和白秘書一左一右站立,拉開架勢,儼然一對說相聲的。
“相聲講究說學逗唱,其他工作也要有這基本功。今天我們初來貴地,站在這兒,就要原原本本說上一段!”
“對,算是彙報工作!”
“說得好,您給鼓鼓掌,說得不好,您多提寶貴意見!”
“那咱給各位說點兒什麼呢?”
“還是先從來意說起!”
莊主任取出介紹信,上麵醒目地蓋有公章,“茲有我他二人,來到貴單位,是受本集團公司領導委派和廣大員工囑托,前來商洽幸福指數排名的!”
編輯部大家不免有些擔心。
劉向前試探道:“二位我插一句——您不會也宣稱你們那兒不幸福吧?”
莊主任立刻警惕起來:“誰說的?是誰揭發檢舉的?你把匿名信給我,我一定把這人查出來,從嚴從重處理!”
“打翻在地,狠狠踏上一隻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白秘書附和著。
“你們別如臨大敵好不好?”戈玲說道,“沒人寫匿名信。我們希望你們那兒幸福,希望所有人都幸福,這是我們搞幸福指數的最終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