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句簡約的話來代表一堆重疊交錯的外象和內心情緒思想所發生的微妙聯係,而同時又不失卻原來情感的質素分量,是不是容易或可能的事?一個比喻或一種象征在字麵或事物上可以極簡單,而同時可以帶著字麵事物以外的聲音顏色形狀,引起它們與其他事物關係的聯想。這個辦法可以多方麵的來輔助每句話確實的含義,而又加增官感情感理智每方麵的刺激和滿足,道理甚為明顯。

無論什麼詩都從不會脫離過比喻象征,或比喻象征式的言語。詩中意象多不是尋常純客觀的意象。詩中的雲霞星宿,山川草木,常有人性的感情,同時內心人性的感觸反而又變成外界的體象,雖簡明淺顯隱奧繁複各有不同的。但是詩雖不能缺乏比喻象征,象征比喻卻並不是詩。

詩的泉源,上麵已說過,是意識與潛意識的融會交流,是錯綜的情感意象和概念所促成;無疑的,詩的表現必是一種形象情感思想合一的語言。但是這種語言,不能僅是語言,它又須是一種類似動作的表情,這種表情又不能隻是表情,而須是一種理解概念的傳達。它同時須不斷傳澤情感,描寫現象詮釋感悟。它不是形體而須創造形體顏色;它是聲音,卻最多僅要留著長短節奏。最要緊的是按著疾徐高下,和有限的鏗鏘音調,依附著一串單獨或相連的字義上邊;它須給直覺意識,情感理智,以整體的快愜。

因為相信詩是這樣繁難的一係列多方麵條件的滿足,我們不能才懷疑到純淨意識的,理智的,或可以說是“技術的”創造——或所謂“工”之絕無能為。詩之所以發生,就不叫它做靈感的來臨,主要亦在那一閃力量突如其來,或靈異的一刹那的“湊巧”,將所有繁複的“詩的因素”都齊集薈萃於一俄頃偶然的時間裏。所以詩的創造或完成,主要亦當在那靈異的,湊巧的,偶然的活動一部分屬意識,一部分屬直覺,更多一部分屬潛意識的,所謂“不以文而妙”的“妙”。理智情感,明晰隱晦都不失主過偏。意象瑰麗迷離,轉又樸實平淡,像是紛紛紜紜不知所從來,但飄忽中若有必然的緣素可尋,理解玄奧繁難,也像是紛紛紜紜莫名所以。但錯雜裏又是斑駁分明,情感穿插聯係其中,若有若無,給草木氣候,給熱情顏色。一首好詩在一個會心的讀者前邊有時真會是一個奇跡!但是傷感流淚,鋪張的意象,塗飾的情感,用人工連綴起來,疏忽地看去,也未嚐不像是詩。故作玄奧淵博,顛倒意象,堆砌起重重理喻的詩,也可以赫然驚人一下。

寫詩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真是唯有天知道得最清楚!讀者與作者,讀者與讀者,作者與作者關於詩的意見,曆史告訴我傳統的是要永遠地差別分歧,爭爭吵吵到無盡時。因為老實地說,誰也仍然不知道寫詩是怎麼一回事的,除卻這篇文字所表示的,勉強以抽象的許多名詞,具體的一些比喻來捉摸描寫那一種特殊的直覺活動,獻出一個極不能令人滿意的答案。

原載1936年8月30日《大公報·文藝》第206期詩歌特刊。

文藝叢刊小說選題記

《大公報·文藝副刊》出了一年多,現在要將這第一年中屬於創造的短篇小說提出來,選出若幹篇,印成單行本供給讀者更方便地閱覽。這個工作的確該使認真的作者和讀者兩方麵全都高興。

這裏篇數並不多,人數也不多,但是聚在一個小小的選集裏也還結實飽滿,拿到手裏可以使人充滿喜悅的希望。

我們不怕讀者讀過了以後,這燃起的希望或者又會黯下變成失望。因為這失望竟許是不可免的,如果讀者對創造界誠懇地抱著很大的理想,心裏早就疊著不平常的企望;但隻要是讀者誠實的反應,我們都不害怕。因為這裏是一堆作者老實的成績,合起來代表一年中創造界一部分的試驗,無論拿什麼標準來衡量它,斷定它的成功或失敗,誰也沒有一句話說的。

現在姑且以編選人對這多篇作品所得的感想來說,供讀者瀏覽評閱這本選集時一種參考,簡單的就是底下一點意見。

如果我們取鳥瞰的形式來觀察這個小小的局麵,至少有一個最顯著的現象展在我們眼下。在這些作品中,在題材的選擇上似乎有個很偏的傾向:那就是趨向農村或少受教育分子或勞力者的生活描寫。這傾向並不偶然,說好一點,是我們這個時代對於他們——農人與勞力者——有濃重的同情和關心;說壞一點,是一種盲從趨時的現象。最公平地說,還是上麵的兩個原因都有一點關係。描寫勞工社會,鄉村色彩已成一種風氣,且在文藝界也已有一點成績。初起的作家,或個性不強烈的作家,就容易不自覺地,因襲種種已有眉目的格凋下筆。尤其是在我們這時代,青年作家都很難過自己在物質上享用,優越於一般少受教育的民眾,便很自然地要認識鄉村的窮苦,對偏僻的內地發生興趣,反倒撇開自己所熟識的生活不寫。拿單篇來講,許多都寫得好,還有些寫得特別精彩的。但以創造界全盤試驗來看,這種偏向表示貧弱,缺乏創造力量。並且為良心的動機而寫作,那作品的藝術成分便會發生疑問。我們希望選集在這-點上可以顯露出這種創造力的缺乏,或藝術性的不純真,刺激作家們自己更有個性,更熱誠地來刻畫這多麵錯綜複雜的人生,不拘泥於任何一個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