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睡袋裏去睡覺。    接下來的晚上是平安夜,我一麵喝葡萄酒,一麵看電視轉播紐約聖巴特裏克教堂正在舉行的彌撒。主教麵向著一大群的信眾講道,教士們穿著有蕾絲的雪白法衣,站在一個個沒有我打坐用的草席一半大的祭壇前麵。午夜的時候,一對小父母(我的妹妹和妹夫)躡手躡腳走人客廳,把他們要送給小孩的禮物擺到聖誕樹的下麵,我覺得,他們比羅馬教會的《榮光歸主頌》(61)和它的所有主教所散發的榮光都要多。"畢竟,"我這樣想,"奧古斯丁不過是個太監,而方濟各不過是我的白癡弟兄罷了。"我的貓戴維突然跳上了我的大腿上,像是要為我帶來祝福。我拿出聖經,靠在溫暖的火爐和璀燦的聖誕樹旁邊,讀了一點點聖保羅的書信。"倒不如變成蠢才,好成為有智能的。"(62)這段經文讓我想起了賈菲,我祝願他現在也正是在享受平安夜的平靜。" 你們已經飽足了!已經豐富了!豈不知聖徒將要審判世界嗎"聖保羅說得真是對極了。接著又是一段美麗的詩句,它比舊金山所有詩人的詩加起來都要美麗:"食物是為肚腹,肚腹是為食物;但上帝要叫這兩樣都廢壞。"    "可不是嗎,"我想,"為了看那些短命的電視節目,你得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去賺錢… …"     接下來一星期,白天都隻有我一個人在家,因為媽媽到紐約參加一個喪禮去了,而我妹妹、妹夫都需要工作。每天,我都會在幾頭狗的陪伴下,到鬆樹林去,在冬日溫暖的南方太陽下閱讀和打坐,薄暮再回家去為每一個人做晚餐。晚上,等所有人都就寢,我會披上披風,再回樹林去,坐在星光下(偶爾是在雨中)打坐。鬆樹林用盛情接待我。我寫了一些狄瑾蓀式的小詩(63)來自娛,例如:"點一盞燈,打一個僧,這在存在上說,差別何有"或者…"一顆西瓜籽,產生一種需要,大而多汁,好一個獨裁統治。"    "願天賜的福分籠罩萬物,直至永遠,多而更多。"我晚上會在樹林裏這樣禱告。我總是努力去想一些更新、更好的褥告。我也努力去寫更多的詩。像下雪的時候,我就寫道: "不常 有,這聖雪,多輕柔,我這鞠躬。"而碰到一些無聊的下乍,當佛教、詩、葡萄酒、孤獨或籃球比賽都引不起我一身懶骨頭的興致時,我就會這樣寫:"無事可幹,何其可憐兮兮兮!亦複鬱悶兮!"有一個星期天下午,我在觀察一群在路對麵的泥沼地裏啄食蚯蚓的鴨子時,收音機裏傳來了聲嘶力竭的講道聲,讓我有感而發地寫下這首詩:"想想看當你祝福所有有生的蚯蚓、水恒蒙福,卻看見它們被鴨子吃掉,你會作何感想這就是你星期天上到的主日學課。"在一個夢裏,我聽到如下的話:"痛苦,那不過是小老婆所發的怨歎。"然後,有一天,當我吃過晚飯,在寒冷、風大而漆黑的院子裏踱步時,一陣巨大的沮喪突如其來把我攫住。我整個人倒到地上,直喊:"我要死了!"但就在同一刹那,一個開悟閃過我的腦海,而我緊閉著的眼瞼裏,也仿佛被塗上一層牛奶,讓我感到溫暖。而我知道,這就是羅絲現在所知道的真理,也是每一個死人都知道的真理。對,每一個死人,包括我已逝的父親、哥哥、叔叔、表哥、阿姨。這個真理,是體現在死人的骨頭裏的,是連佛陀的菩提樹和耶穌的十字架都要瞠乎其後的。相信這世界是一朵飄渺的花朵吧,那樣你就能繼續好好地活下去。我就知道!我同時知道自己是世界上最差勁的流浪漢。鑽石的光芒在我眼裏閃爍(64)。   走人屋內時,我看到戴維站在冰盒上眯眯叫,焦慮地想看看裝在裏麵的好東西。我喂了它。 -------------------------------------------------------------------------    (61)《榮光歸主頌》:天主彌撒儀式上唱的讚美詩之一。 (62)這是《新約·哥林多前書》三章十八節裏的話。 (63)狄瑾蓀(Emily Dickinson;1830-1886):美國著名女詩人。  (64)鑽石在本書中是作者經常使用的意象,這一點,可能跟《金剛經》在英語世界被稱為《鑽石經》有關。 十九    過了一段時間以後,我的打坐和沉思終於開花結果了。那是發生在一月下旬一個結霜的晚上。樹林裏一片死寂,但我卻幾乎可以聽得見有聲音對我說:"萬事萬物永遠永遠都會是好端端的。"這讓我忍不住大聲地吆喊了一聲"嗚呃"(當時是午夜一點),幾頭狗都跳動了起來,興奮不已。我也很想著星星引吭長嘯。我合起雙手褥告說:"啊,智能而安詳的覺者啊,我明白了,萬事萬物永永遠遠都會是好端端的,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阿們。"我感覺我是自由的,所以我就是自由的。   我突然有一種想馬上給庫格林寫封信的衝動。每當我和艾瓦和賈菲在那裏作徒勞的呐喊時,他都總是很低調而且保持安靜,但此時此刻,我卻意識到他才是一個真正的強者。我想寫給告訴他:“是的,庫格林,當下是金光燦爛的,而我們已經做到了:我們業已把像發光毯子般的美國,帶入了更光亮的無何有之鄉。   隨著二月的到來,天氣開始回暖,積雪融化了一點點,鬆樹林裏的夜變得更柔和了,而我在門廊上的睡眠也變得更甜美。天上的星星看起來像是濕涇的,而且顯得更大顆了一些。有一晚在樹下盤腿打坐時,我在半睡半醒中對自己這樣說:“摩押(65)誰是摩押”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手上多了一球毛茸茸的東西,再細看,那是原來黏在其中一隻狗身上的一團棉球。“所有這一切--我的假寐、毛茸茸的棉球、還有摩押--不過是同一件事情的不同表相罷了。它們全都是一個的大夢,全都是空。當頌讚!一接著我在腦子裏反複念誦如下的話,用來規戒自己:“我是空。我不異於空,空也不異於我。空就是我。”離我不遠的地上有一攤水,水中反照著天上的星星。我往水裏吐一口口水,星星的倒影馬上就被打散。“誰還敢說星星是真實的”我對自己說。   但我得承認,雖然我認為一切是空,但對於家裏那個等著我回去取暖的小火爐,卻並不是沒有期待的。小火爐是我妹夫好意提供給我的。不過,他對我終日遊手好閑、無所事事的樣子已經開始有點感冒。有一次,我引用哪裏的一句告訴他,人可以透過受苦而長大,他聽了之後說:“如果人可以透過受苦而長大,那我就有這屋子那幺大了。"    當我到我家附近那間雜貨店買麵包和牛奶的時候,裏麵那些家夥問我:“你到樹林去都是幹嗎"    “我隻是去那裏做功課罷了。”    “你年紀都一大把了,又不是大學生,還做什幺功課"    “好吧,老實說,我去那兒隻是為了睡覺。"    其實,他們自己何嚐不是喜歡整天在田裏瞎晃,裝著在忙什幺的樣子。他們這樣做,是想騙他們老婆,他們是勤快苦幹的人。但他們可騙不了我。我知道,他們私底下也渴望可以到樹林去,睡睡覺或是無所事事地坐著,隻是他們不像我,厚不起臉皮這樣做罷了。他們從不會到樹林來打擾我。我又有什幺方法可以告訴他們我所領悟到的真理呢我要怎樣才可能讓他們明白,我的骨頭、他們的骨頭,以至所有死人的骨頭,都不過是同一個單一的實體,而且是永遠清靜和蒙福的呢不過,他們信也好,不信也好,對我都是沒有分別的。有一個晚上,我在如注大雨中打坐,一麵聽雨滴打在我兜帽上的聲響,一麵唱一首小歌:“雨滴是狂喜,雨滴不異於 [喜,而狂喜也不異於雨滴,對,狂喜就是雨滴。啊,雲朵兒,繼續下吧!”所以,我又何必在乎雜貨店裏那些嚼煙草的家夥,對我的奇怪舉止作何感想呢反正或早或晚,我們都會在墓穴裏成為同一樣的東西。不過有一晚,當我和其中一個雜貨店的小夥子喝得酩酊大醉,他開車載著我在路上到處亂逛的時候,我倒是告訴了他有關我在樹林裏打坐的事,沒想到,他表現出一副相當理解的樣子,還說如果有時間,想學學我的樣子。他的聲音帶著一點點忌妒的味道。每個人都是有慧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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