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意想不到的解決辦法,即使官方認可,也使持不同意見的個人之間都避免了爭吵。
在越來越激烈的爭辯中間,這個逃兵慢慢地抬起畏怯的目光,老是望著飯店老板的嘴唇,他知道,在這場爭論中,這是唯一能告訴他該怎麼辦的人。他對由於他的出現而引起的這場爭吵顯得無所謂,現在當爭吵聲平靜下來時,他不由自主地在寂靜中間向老板抬起乞求的雙手,就像女人在聖像麵前祈禱那樣。這令人感動的姿勢深深地打動了在場的每一個人。老板親切地走上前去安慰他,告訴他不要怕,他可以住在這裏,在旅館會有人照料他的。這個俄國人要吻他的手,可老板迅速把手抽了回去。隨後老板把鄰近的一座小旅館指點給他,他可以住在那裏,有吃的東西,又再次說了幾句親切的話,安慰他;之後他順著馬路走回自己的飯店,臨行時還再次和藹地同他示意作別。
這個逃亡者動也不動地凝視著老板的背影,在人群中間,隻有這個人懂得他的語言。他畏懼地躲在一邊,一度明亮的臉色又陰沉下來。他眷戀的目光直到老板的背影消逝在位於高處的飯店才垂了下來,對其他人則望也不望。那些人對他的這番舉止感到驚奇,笑了起來。
其中一個人同情地動了動他,讓他進旅館去,他垂下沉重的雙肩,耷拉著腦袋走進門去。有人給他打開睡房的房門。他蜷縮在桌旁,女仆把一杯燒酒放在桌子上表示歡迎。他整個上午動也不動地茫然地坐在那裏。村裏的孩子們不時地從窗外窺視,大聲笑著,朝他喊叫,他連頭都不抬,一些人走進房來,好奇地觀察著他,他目光不動地盯著桌子,彎著腰坐在那裏。中午吃飯的時候,飯堂裏集聚著一大群人,笑語喧嘩,他周圍的人都在高談闊論,可他一個字也不懂。當他意識到他在這裏是如此可怕的陌生,在喧囂嘈雜的人群中間他又聾又啞地坐在這裏時,他的雙手哆嗦起來,幾乎連用勺子舀湯都舀不出來。突然,兩行粗大的淚水順頰滾下,沉重地落在桌上。他羞怯地環望一下四周。其他人看到他流淚,一下子就靜了下來。他感到羞愧,把沉重、蓬亂的腦袋越來越低地垂向黑色的桌麵。
直到傍晚,他一直這樣坐著。人們來來往往,他對此毫無感覺,而那些人也不再理會他了。他坐在火爐的陰影裏,本身就像一截陰影,雙手沉重地攤放在桌子上。所有的人都把他忘了,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在陰影中突然立起身來,像隻野獸似的悶悶地順著路向那座飯店走去。走到門前,他手中托著帽子,站在那裏,一個鍾點,兩個鍾點動也不動,對誰都不看一眼。在飯店的入口處,光線黯淡,他猶如半截枯樹,僵直、黑黝黝地豎在那裏,像生了根似的,終於這個奇怪的景象引起了飯店的一個小夥計的注意,他把老板叫了來。當老板用俄語向他打招呼時,他那陰沉沉的臉上又泛起少許的光澤。
“你要做什麼,鮑裏斯?”老板親切地問道。
“請您原諒。”這個逃亡者訕訕地說,“我想知道…我是不是可以回家。”
“當然咯,鮑裏斯,你可以回家。”被問者微笑著回答說。
“明天行嗎?”
這下子老板也變得認真起來。當他聽到這乞求的話時,笑容從他臉上消逝了。“不行,鮑裏斯,現在還不行。得戰爭結束才可以呐。”
“那什麼時候?什麼時候戰爭結束?”
“上帝才知道。我們這些人是不知道的。”
“不能早一些?我不能早一些走?”
“不能,鮑裏斯。”
“很遠嗎?”
“很遠。”
“得走許多天?”
“許多天。”
“先生,我還是要走!我身強力壯。我不會累的。”
“你沒法走的,鮑裏斯。這中間還有國境。”
“國境?”他呆鈍地望著。這個詞他太陌生了。隨後他固執地一再說:“我會遊過去的。”
老板幾乎要笑起來,但這卻使他感到難過啊,於是他和藹地解釋說:“不行,鮑裏斯,這不行啊。國境,就是另一個國家。他們不會讓你過去的。”
“可我並沒有得罪他們啊!我早就把我的槍扔了。我哀求他們,看在基督的分上,為什麼不能讓我去我老婆那裏?”
老板的心情變得越來越沉重。他感到一陣揪心的痛苦。“不行啊,”他說,“他們不會放你過去的,鮑裏斯。現在人都不再聽基督的話了。”
“那我該怎麼辦,先生?我總不能待在這裏啊!這裏的人不懂得我,我也不懂得他們。”
“這你可以學會的,鮑裏斯。”
“不,先生,”俄國人垂下了頭,“我學不會。我隻能在地裏幹活,除了這我什麼也不會。我在這兒能做什麼?我要回家!您指給我路好了!”
“現在沒有路,鮑裏斯。”
“可是,先生,他們總不能禁止我回家,回到我老婆、回到孩子跟前去呀!我現在不再是個大兵了!”
“他們還會要你當兵的,鮑裏斯。”
“是沙皇?”他驚喜地問道,由於期待和敬畏而渾身顫抖。
“沒有沙皇了,鮑裏斯。人們把他推翻了。”
“沒有沙皇了?”他愁眉不展地望著老板,目光中的最後一絲光澤消逝了。隨後他疲憊不堪地說:“那麼我是不能回家了?”
“現在還不能。你必須等著,鮑裏斯。”
“等多久?”
“我不知道。”
在昏暗中,他的麵色越來越陰沉灰暗。“我已經等了好長時間了!我不能再等下去。告訴我路!我要自己試著回去!”
“沒有路,鮑裏斯。在國境上他們會抓住你的。留在這兒,我們會給你找到活幹!”
“這兒的人不懂得我,我也不懂得他們,”他固執地重複說。“我在這兒不能過活!幫幫我,先生!”
“我無法幫你,鮑裏斯。”
“看在基督的麵上,幫幫我,先生!我實在受不了啦!”
“我無法幫你,鮑裏斯。現在沒有人能幫助別人。”
他倆站在那裏,麵麵相覷。鮑裏斯轉動手上的帽子。“那他們為什麼把我從家裏弄出來?他們說,我得保衛俄國,保衛沙皇。可是俄國離這兒那麼遠,你剛才說,他們把沙皇……您怎麼說的?”
“推翻了。”
“推翻了。”他懂也不懂地重複了這個詞。“我現在怎麼辦,先生?我得回家!我的孩子在喊我。在這兒我沒法活下去!幫幫我,先生!幫幫我!”
“我無法幫助你,鮑裏斯。”
“沒有人能幫助我嗎?”
“現在沒有人。”
俄國人把頭垂得越來越低,突然間他悶聲悶氣地說:“謝謝你,先生。”隨後轉身走開了。
他慢步順路而下。老板長時間地望著他的背影,看到他沒有回到旅館,而是向湖邊走去,感到十分奇怪。他深深地歎了口氣,回到自己飯店裏去。
事也湊巧,翌日清晨還是那個漁夫找到了一具溺死者的赤裸裸的屍體。死者生前一絲不苟地把送給他的褲子、帽子和外套擺在岸邊,然後走進水裏。關於這件事做了一份記錄;由於不清楚這個陌生人的姓名,隻在他的墳墓上豎了一個簡陋的十字架,這是那許許多多小型十字架中的一個,它象征著無名者的命運。現在整個歐洲,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到處都插滿了這樣的十字架。